6.黎明前(第2/3页)

宋慈仍睁着眼睛听,见夫人忽然停下话,就抬起目光望定夫人问:“后来呢?”

夫人摇了摇头,才又说:“还在……市舶司。”

宋慈眉心动了一下,又问:“谁……还在市舶司?”

夫人这才察觉自己为瞒老爷,把话说岔了,忙又答道:“是……童宫他们。”

当夫人说出这几句后,泪水就盈满了眼眶。她想到自己同宋慈相处一辈子,还从未有什么事瞒着宋慈,可是今日,却为什么反倒将宋慈最急于知道的事不告诉他呢?

“玉兰,你不必瞒我。”

一阵沉默之后,宋慈这样说,而且又是当着芪儿、秋娟的面,直呼玉兰的名。玉兰真是心内如焚。她想起了宋慈那年特地在《洗冤集录》书前撰写了一篇《检覆总说》,并企望《洗冤集录》一书能得钦颁天下,从而使《检覆总说》也成为天下司法官所应依循的条律。后来,《洗冤集录》果得钦颁天下,宋慈也因此而奉使四路勘问刑狱。所到之处,各地官员无不习诵《洗冤集录》,豪猾权贵不敢为非作歹。从那以后,宋慈一直很感快慰,感觉自己这一生尽了最大努力,毕竟做了一件可以告慰祖先,也可自慰此生的事。可是现在……这宗案子的罪魁正是掌广东司法、刑狱和监察大权的最高法官,如果告诉宋慈,会不会对他有些什么刺激?眼下这样的时候,夫人实在不愿让老爷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刺激啊!

何况二十多年来,童宫与宋慈风雨相随,历尽艰辛,宋慈待他之情,远非一般父子之情所能相比,教他侦破擒拿,需多用脑,从不肯让他去冒险。可是现在……老爷如果知道童宫此刻的处境……宋夫人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玉兰,既然知道是……隔物勒杀……便不难破……”宋慈又说。

玉兰心乱如麻。老爷虽在病中,可要瞒他,谈何容易。何况玉兰从来不会瞒人,如此踌躇的面容,盈眶的泪水,怎瞒老爷那数十年都在揣摩他人心思的眼睛。玉兰想止住自己的泪水,却只是不断涌出来。

“玉兰,童宫他们……是不是遇到……”

望着老爷深深期待的目光渐又变得万般忧虑.玉兰更是心如刀绞。如果老爷是疑童宫他们遭到不幸,岂不把他焦虑坏了!夫人这一想,那原打算瞒着老爷的愿望一下子就崩溃了。夫人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了老爷。当夫人一边说着的时候,一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老爷手里,抚摩着他,满眶泪珠串滴不尽。

没想到,宋慈听后,却是异常沉静。

他仿佛忽然弄懂了一个道理,莫说是他撰写的《检覆总说》虽经钦颁天下,仍难于阻止司法官的知法犯法,就是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洗冤集录》于后世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啊!

“隔物勒杀”一案的出现,正说明人的聪明也罢,狡猾也罢,总是一代高过一代,而一代比一代更高明的手段运用于作案与破案,都将做出前无古人的事来!任何学识都是有时限的,都将被新的见地所取代,《洗冤集录》也不会例外。因而最要紧的还是如真德秀先生当年回乡办学时所期望的那样:国家当有许许多多真正有心于为强国安民而不倦地求索的人!

想到这儿,他就又想到了好友刘克庄。就在去年夏天,刘克庄又因不满于权相史嵩之而第四次被罢官。那时,宋慈恰在江南东路巡行。刘克庄取道江南东路回乡,在江西上饶西北的信州赶上了宋慈,两个好友见了一面。这次刘克庄感慨泣下,对宋慈说了许多话,宋慈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刘克庄落泪!

刘克庄说,我朝并非没有人才,远且不说,南迁以来,文臣仍有李纲、朱熹、真德秀,文武双全也有岳飞、宗泽、辛弃疾,可是朝廷何曾真正重用他们,他们中哪一个不是有功于朝廷,反为奸佞之徒、昏庸之辈所谗而遭厄运?

刘克庄又说:我朝也并非没有子民,仅以当年两河“八字军[4]”为例,何等令人感慨!北宋时怕士兵逃跑曾黥面刺字,此举曾遭司马光强烈反对,而南迁后,两河“八字军”的士兵们却自愿在脸上刺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古人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如今我朝却是:狡兔未死已烹走狗,飞鸟未尽已藏良弓,敌国未破而亡弃谋臣。如此,国家如何能得光复,百姓如何能得安宁!思来想去,还推杜甫晚年唱出的那句“盗贼本王巨”,实为拨云洞天的惊世奇句!

“啊,惠父兄,古人说:大厦将倾,非一木之可支,长堤将溃,非一石之可堵。这正是我朝今日之写照啊!”那时,刘克庄正是这样泣下无声。宋慈深为所感,只是不似好友那样悲观。他以为国家总须有人治理,百姓总也期望安宁。如今更深切地感到:欲筑大厦,非一木所能力;欲垒长堤,非一石所能功。洗冤禁暴也罢,上报社稷下安黎民也罢,确实需要许多有志有识之士!

“玉兰……不要难过……”宋慈微弱的声音反倒安慰起夫人来。他朝夫人微微地点了点头,夫人知道,老爷是要她把头靠近一些,于是躬下了身。宋慈伸出枯槁的手轻轻地替夫人抹擦脸上的泪水,可是怎么抹也抹不完。

宋慈仔细端详着夫人,夫人满脸泪水、满脸皱纹,年轻时候的丰韵再难在她的身上找到了。陡然,他记起夫人今年也已年满花甲,下月就是她的寿辰。他还记起自己六十大寿那年,有人错用了一个女寿联给他。他想说,他也想给她做个六十大寿,然而担心说出来反使夫人越加伤心。这一辈子,夫人实在是为他操碎了心,可是,安慰夫人一些什么呢?终于,他还是说:“玉兰……书……书……”

夫人知道他要的是《洗冤集录》,立即取了递给他。

宋慈颤抖的手抚着《洗冤集录》。他六十寿辰以后才开始撰写《洗冤集录》,那时,他如果安于此生,不思有什么进取,此生也就如此过去了,也就不会有这部书。可他不甘那样,他做了些努力,虽然辛苦,可也过来了。想起来人生也真有趣,有苦有乐,而只要肯有追求,便能苦中有乐,乐在其中。尽管他已感到,他撰写的这部书于后世的作用有限,譬如人生下来,最终总要死去一样。然而这部书毕竟是刚生下不久,刚开始它的生命。这生命是他赋予它的,这生命中有他的生命,也有夫人,有女儿她们的生命,因而也是自己和她们生命的延续。

“玉兰,我们总算……留下了这部书!”

宋慈颤抖的手想翻开封面,夫人立即帮他翻了过去,书前印有宋慈手书的《洗冤集录序》。宋慈的目光落到了《序》之末的两行小字,他的手又去抚摩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