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新亭画柳

竖日,一夜微雨放晴,晨露吻着芭蕉尖欲落未落。秋风徐徐,激得柳絮飘漫,撩起衣冠皱展冉冉。

“哞……”

青牛憨啼,牛车从竹林溪边驶出,车夫一声吆喝,惊得林中夜栖之鸟丛飞。

建邺之南,出城十二里,突有山峰奇秀,骤起于平展四阔的江南田垅。山势由低至高,呈三环而叠围,就若一道天然屏障,护着烟雨初歇的城郭。

王导欲于今日南赴新亭,登高而望远。

一大早,等待已久的世家子弟们,纷纷束发结冠、整衣飘带。三三两两的坐着牛车,行出各大森门府第,前往新亭。

其中又以北地南渡的世家居多,江东本地的顾氏与贺氏,在顾毗和贺循的带领下,遥行而往。诸如陆氏、张氏则不见,朱氏亦只有寥寥前往。陆玩自称抱病不予前行,更叮嘱自家子弟不得前往。北地之伧,汹涌而来,我江东陆氏岂可于其同栖于林。

夜雨润无声,青草泛浅香。牛鸣皱皮湿道,人行蒙蒙薄雾。

有人挥着宽袍大袖,弃车而步行,一身昂昂;有人在牛车上开了天窗,置身于其中,琴鸣萧萧;更有人敞胸露肚,与左右嬉笑无忌,自诩洋洋;还有一个,居然躺在羊车中打呼噜,有苍蝇扑鼻而来,大怒而起,拔剑斩之。

如此种种,有美有瑕,不一而足。

红日初升,挂在东角,投下道道彩虹衔着新亭翠峰。山道多柳,柳夹青石宛转而呈上,随路漫延的尽是风度翩翩之辈。

“吁……”

牛车戛然而止,从车中跳出一个乌衣俊颜,指着那道旁一株腊梅,笑道:“快快与我拿得笔墨纸砚,我要就此腊梅作诗四首。”

随从奇道:“郎君,王公还未至,为何此时便要作诗?”

“哦!”

乌衣俊颜正是朱焘,他听得此言,眉头一皱,随后挥袍而行,边行边道:“我兴已至,乃天地之赐,岂待王公至焉!”

逐目其上,山巅有水潭一方,微风徐拂,碧绿盎盎渗幽。有人早行此地,吩咐随从置案而画秋柳映潭图。每每勾勒出妙笔,身旁的俊美郎君便摇头称赞:“景纯兄,此笔极妙!”

作画之人不语,浅笑。提笔一勾,笔下飞出一只秋燕。

俊美郎君眉锋拔挑,再赞:“此举,魂似曹不兴!没想到景纯兄不仅擅诗赋、卜算,更有此神来笔锋啊。”

作画之人叫郭璞,字景纯。郭璞好古奇,精天文、历算,极擅赋诗。最擅占卜,曾于王导占得一卦,为雷。说王导要被雷劈,需得西行十里,找株柏树,截取合身长短,放在枕头之侧。王导听从,果然,不出几日,那株柏树便被雷劈了,一时名声极隆。

称赞之人叫庾亮,字元规,建威将军庾琛之子,南渡江东刚满两个月。因郭璞为他占卜,说他有福气笼身,日后定有一场极贵,他便与郭璞交好。今日天还未亮,他们便已来到这山颠,摆案作画,以待王公。

郭璞被王导僻为参军,庾亮则在镇东将军府任职,而他的老爹正在谋取会稽太守。

这时,有一队牛车行至山下,挑帘而出几个人,一名浑身素白的美妇遥领于前,踩着蓝丝履,拾青石而上。

朱焘正在腊梅前,几翻摇头苦思而无果,猛地一个转眼,看见了美妇身后的一个小郎君,神色一愣,随后大喜。

倚着梅树,大声唤道:“虎头……”

素白美妇眉间微疑,朝身后的小郎君微一歪头,问道:“你认识?”

刘浓已把朱焘认出,笑着答道:“他是石头城的朱府君,对刘浓多有帮携。尊长还请缓行,待小子前去见过,便来相寻。”

“嗯!自去山顶。”

石头城、朱府君,江东朱氏。卫夫人眉宇不作色,细长的眼随着刘浓小小的身子行得一阵,收回了目光,引着身后两名卫氏子弟继续前行。

刘浓快步踏着山间青草,行至朱焘面前。在那腊梅下,有一方矮案,案上置着文房四宝,而朱焘手中亦提着笔,但左伯纸上却洁白如雪,未落一笔。稽首笑道:“刘浓,见过朱府君。府君,在作诗还是作画?”

朱焘也不羞窘,哈哈一笑,把手中的狼豪一搁,笑道:“兴起之时,觅得几许,落笔之时,却悠然忘返。罢罢罢,我不是作诗的料。来来来,你来做上一首,就以此腊梅为题,可好?”

刘浓退后一步,答道:“府君,小子不会作诗!”

朱焘浓眉竖拧,佯怒道:“上次郗公说你作得好诗,如今你却说不会。怎地,莫不是看不起我朱焘?”

刘浓无奈,只得深深作稽,言:若作得不好,府君别怪。随后抬目而视腊梅,半晌,又垂首,踏步曰:“冰雪林中著此身……”

朱焘眉头一跳,拍掌大赞:“妙哉,第一句便如此夺魂,愿闻下文!”

刘浓大窘,箭在弦上,亦不得不发,只好昂首疾咏:“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妙哉!”

朱焘随着诗句的节奏,掌拍腊梅,一赞再赞。最后提起狼豪奋笔而书,将这一首七言绝句透于纸背。

将笔一扔,牵着刘浓的手,笑道:“如此佳才,岂可湮湮于人海。走吧,咱们山上,让那些浊浊之子,都识得你的风彩!”

朱焘的随从问道:“郎君,你不是说咱们今日不上山,只在这山下作诗几首,便要离去的吗?”

朱焘笑道:“彼已非此,彼时,我只为附王公殷切之心而至。此时,虎头妙才深得我心,怎可不随他一同上山乎。”

妙赏,这便是妙赏了。赏其妙,而携其人,晋时名士,大都爱好此等行为。

相携上山,一路都有人在山中盘旋,白袍铺满青绿,乌衣深飞林间。将将行到山颠,还没来得及展目望远,便听见有人在远处的潭边互辩。

声音颇熟,是卫氏子弟。刘浓心中微奇,朝着那碧潭一瞅,只见卫夫人正端立于潭边,唇间带着冷笑,不言不语。而辩论之人,一个年约二十有许,面目俊美,双眼有神。另一人,则是卫氏子弟卫协。

那俊美的郎君手里捏着一柄白毛麈,挥来挥去,侃侃而言。居于他面前的卫协则红着脸,欲辩无言,显然是言辞不及。刘浓对这卫协极有好感,他便是日前在卫府,赞刘浓的那人。卫协擅画,师随曹不兴,一路而来之时,两人已有些相熟。

刘浓探着身子行向水潭,朱焘亦是一个晒脱好辩之人,自是含笑而往。

辩难因画而起,郭璞画作刚成,庾亮便大声称赞,一再拿这幅《秋柳映潭图》与曹不兴的《山溪雨霁图》相比。更笑言,其中那映潭之燕,有曹不兴误笔成蝇之妙。卫协师承曹不兴,听见有人这样比较,当然惊奇。上前一观,画的确实不错,画中有孤燕投潭,似欲栖潭中之柳,而忘岸上真柳。可若说能比曹师,那可不敢恭维,此画妙虽妙矣,但形神转换之间,总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