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今夕何夕

夏夜漫长,明月不肯终宵芥香缓浮,铜灯烟火互燎。

墨璃蜷在床前小木榻上,半个身子斜斜伏着床沿,歪着头靠床栏假寐绿萝则侧坐于床沿,拿着柄小团扇,轻轻的挥着,眼睛亦是半眯她俩忙得小半宿,深怕小郎君醉后遭罪,不敢至前室歇息,准备彻夜守候。

“嘤斛……”

“叮……卜咙……”

流水潺潺,鸟鸣山间;如丝似续,恰拔作喃。

箜篌。

梦耶,非耶为何如此熟悉……

刘浓睁开眼来,尚未将眼前人辩清,悠幽旋律已然徘徊于耳际,非梦矣!

“噗!”

团扇掉落,恰好砸在他脸上,绿萝猛地一惊,眨了眨眼睛,轻呼:“小郎君,醒了。”

“嗯!”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胸中仿佛存得些力,稍作起身,饥饿感层层袭来,直欲冒冷汗墨璃也已惊醒,赶紧至案上取了些吃食点心过来。

囫囵塞了些,连味道亦未辩清,而后双手对在胸前缓缓扩展,暗觉力气渐复瞅见二婢神色忧忧,洒然笑道:“只是醉酒尔,莫要忧心,且去歇着吧!”

言罢,揭开被子便起。

二婢当即服侍其穿好衣衫,欲梳头束冠时,刘浓笑道:“只是出去走走,不用了!”

迈步出室。

箜篌声犹在侍续,由隔壁驿栈传来,一墙之隔抬眼看了看天,星辉斜月满空,亦不知是甚时辰悄然度至墙下,侧耳倾听,曲子换作《广陵散》,细细辩着几个独特的音阶醇和见辗转,衔接如无物,嗯,应为正谱!心中暗觉奇怪,自嵇康死后正谱杳绝,尚有何人得持便是江东陆氏亦只有复谱啊……

“……卜咙……”

蓦地,箜篌声如月急洒,拔着心弦,揪着魂,一路飘飞倏尔,直投入湖,映作两轮明月悠悠,悠悠,不可见……

不知何时,刘浓已然负手抬头,眼望着苍穹,情动而朗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咏声寄朗月,曲声恰作合诗罢,声亦毕。

“妙哉!”

隔壁有人大声赞道,随后再道:“幸甚!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闻此良月!敢问,何人咏诗。”

刘浓答道:“华亭,刘浓!”

“噗……嗵……”

弦断!

“虎头!”

谁?

闻声,刘浓顿住,仿若玉雕。

隔墙之院,朗月眷顾如水雪白的苇席,襦裙亦作雪;半月箜篌,盘恒髻半边脸斜倚着篌首,亦如雪!瘦如骨的十指掌着篌身,缓缓起身,仿若风一吹即逝。

挪步,想至墙下身侧的婢女惊了,疾疾相扶。

墙下的华服者心惊回首,呼道:“阿姐……”

恍若未闻,似纸人,飘向墙下,轻喃:“虎头是虎头吗。”

山莺儿!

明丽而忧伤的山莺儿!

卫叔母!

坟前,丝雨,重缟!

这一切,纷踏而来!

“叔母……”

刘浓嘴唇轻轻开阖,却未有声,心中嗵鼓如擂,想呼却迷障咬着牙猛力一甩头,惊醒,颤声道:“叔母!我是虎头!”

“扑,嘶……”

“娘子!”

“阿姐……”

“娘子醒醒……”

隔墙乱作一团,山莺儿扶着墙悠悠而坠,丝裙则被墙下杂技撕破。

“叔母,叔母稍待,虎头这便过来见礼!”

刘浓闻声大急,撩着袍摆瞅了瞅院墙,若是借着院中矮案,且试试看能否一跃而过正欲纵上矮案,却听绿萝提醒道:“小郎君,不可!”

嗯是不可如此莽撞!

闻言,刘浓神色一愣,转而大步向门口行去,准备即刻至隔壁驿栈见礼行至一半,猛地顿住身形,虽然自己尚未成年,但深夜拜访霜居妇,成何体统欲置叔母声名于何地然,心中委实想见一面,六年了!整整六年未闻音讯!亦曾问过卫协,其言语却刻意避过而自己曾答应过,将带她至洛阳……曾几何时,甚至想过,或许人已不在,亦或改嫁他人,不然卫协为何避过……

思绪纷乱……

“虎头……”

隔墙声音再传。

刘浓行至墙下,胸膛急剧起伏,半晌,方道:“叔母,身子可还好。”

山莺儿雪白着脸,明眸渗满笑:“好着。”

稍顿,犹豫着,轻声问道:“虎头,尚记昔日之诺否。”

昔日之诺……

“叔母!”

刘浓一声长唤,而后将袍摆一卷,跪于青石地,顿首沉声道:“叔母但请宽心,虎头时时不敢忘矣!终有一日,定当复诺尔!”

半晌,山莺儿喃道:“嗯,如此便好!”想了想,急急的瞄了一眼华服者,颤声道:“若,若……生,我愿往;死,我亦愿往,虎头!!”

言罢,软在墙角,额间密布细汗,仿若所有的力气皆已泄尽。

“阿姐!!”

华服者一声轻喝,窜近至前,见山莺儿已然晕阙,横了几名女婢一眼,示意她们速速带山莺儿离开女婢们惊若寒蝉,当即便扶着山莺儿行向室中。

刘浓惊呼:“叔母,虎头可否前来见礼。”

华服者眉间紧锁,重重吐出一口气,眼底几番闪烁,隔着墙,沉声道:“刘郎君,阿姐身子不适,夜访不便莫若,明日再访!”

言罢,转身踏进室中。

叔母……

刘浓愣然于地,抬头仰望着两丈高的院墙不语,心中则混乱之极,暗道:夜访不便……夜访不便……

绿萝虽不知此乃何事,心中却极忧,小郎君浓醉刚醒,怎可神伤;抱着一卷苇席,悄然铺在地上,看着怔怔的小郎君,柔声道:“小郎君,勿要担心!现下已近四更,稍待一个时辰,咱们便可前往!”

说着,看了一眼墨璃。

墨璃知意,旋身而走,寻来福去了。

一个时辰极快,一个时辰亦慢似经年待到月隐,日尚未出,天边悄然浮白之时刘浓按膝而起,挥着宽袖疾疾穿出后院,踏过滴水檐,袍跨青石阶,直直奔向隔壁《夏风》驿栈。

绿萝紧紧随着,不停左看右看,心中暗奇:墨璃带着白袍去哪了怎地还未寻着来福呢……

“碰,碰碰!”

守门的随从闻听敲门声,心中极是奇怪,谁会如此早便来投栈扣门声急促而持续,不敢怠慢,将栈门放开头顶青冠身着月袍的郎君踏进来,面沉若水,神态颇急,未作一言便迈向后院。

随从疾呼:“这位郎君……”

“给!禁声!”

美婢递来一串钱,足有上百!而后便紧随那郎君直去,其间脚步根本未曾停顿二人仿若一阵风,自随从身边掠过,冷幽幽的。

随从提着沉甸甸的钱,半晌回不过神来,突地一拍脑门,追向后院。

后院,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