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叶盛兰往事(第4/15页)

【七年间】

政权的更迭,艺人可是见多了。他们地位卑贱,但都心存傲气。反正谁上台,你们都得听戏——这是艺人傲气的来由。

一九四九年后,戏班从艺术建制到上演剧目,统统由党组织和文化行政领导机关管理起来。中央文化部成立了戏曲改进局,简称“戏改局”,田汉任局长。叶氏家族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拥护共产党,在毛泽东领导下,艺人地位真的提高了,并坚信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叶盛兰对未来也有着希冀和憧憬,但与此同时,他对改革传统戏曲的做法和管理剧团的方式,也有了疑问和不满。出于家族背景和个人秉性,他不像某些艺人那么积极地参加各项政治活动。“富连城”出科的艺人王连平在一九五七年的夏天,曾这样描述:“我见老同事老朋友包括各色演员,架子都放下来了。唯有叶氏兄弟(即指叶盛兰和叶盛长),尤其是叶盛兰的架子没放下来。我们经历了多少运动,老人也好,老演员也好,没有不靠拢组织的。单单叶盛兰不靠拢。”

那么,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七年,叶盛兰干了些啥?演戏。这七年间的演戏和从前唱戏一样,可也不一样。我说“一样”,是指他依旧在北京的吉祥、长安等剧场演出。他唱戏,观众掏钱。我说“不一样”是指他的演出,从此成为了革命工作和政治任务。比如,他参加中国人民赴朝鲜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演出,头顶美国飞机的轰炸扫射,来往于枪林弹雨之中。又如,将一出戏改成一个节目,到莫斯科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表演。这在一九四九年前是没有的事儿。他还作为国家剧院的名演员出席周恩来总理举办的国宴,这在一九四九年前也是没有的事儿。

【最痛快的一天】

叶盛兰命运的大转折,发生在一九五七年夏季。

五月下旬,父母派人与叶氏兄弟联络,动员他们加入中国农工民主党。二十七日,在一次小型座谈会上,叶盛长表示自己很愿意参加,并同时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希望章伯钧能直接和四哥叶盛兰见面。一是能否在中国京剧院建立民主党派的支部。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因为自己实在抽不出身,当日下午便让李健生赶来和叶氏兄弟见面。

六月五日,由叶恭绰、李伯球、李健生、李万春等主持的戏曲界整风座谈会在北京饭店举行了,后来,不顾牙痛的父亲和农工中央副主席黄琪翔也赶来参加。

在座谈会上,叶盛兰第一个发言。他说,梅兰芳虽是中国京剧院院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马少波等党政干部独揽大权,不懂装懂。京剧院的矛盾重重,工作一团糟。造成这样的情况,党的领导机构要负责。他的发言,更多地集中在戏曲改革的方向问题上。他说:中国京剧院的剧目是照着延安的《三打祝家庄》的路子搞,还是应该保持京剧原有的风貌?有一个剧种演《白毛女》就行了,不能叫所有剧种都唱《白毛女》。

宴罢,叶盛兰等人决定去叶盛长家小憩。初夏的夜晚,老树婆娑,柳丝低垂,峨峨宫墙城阙隐约于苍烟暮霭之中。心情颇好的叶盛兰感叹道:“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痛快的一天。”

三天后,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只与章伯钧谈了一次话,吃了一顿饭的叶盛兰,连参加中国农工民主党的申请表还没来得及填写,即成为中国戏曲界仅次于张伯驹、吴祖光的右派分子,成为章伯钧伸向中国京剧界的“罪恶黑手”。

祸之来临,疾如迅雷。

【叫他感觉这次运动有滋味才行】

批判叶盛兰的大会,每次都是组织规模盛大,有四五百人参加。从梅兰芳、欧阳予倩往下数,京剧名伶几乎无一缺席。中央文化部数位部级领导亲临会场。文化部一位副部长代表文化部的大会讲话,给叶盛兰定为“是戏曲界从闹个人名利走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典型,京剧界里最危险的右派分子和黑暗势力和封建把头的余孽……也是比较全面的反面教员”。这个定性,令所有人暗自心惊。因为戴在叶盛兰头上的,就不单是右派分子的帽子了。他的罪恶,也不单是与大右派章伯钧的联系。众人皆知的“富连成”科班历史,令人羡慕的班主身份、金光灿烂的名角生涯、庞大亲密的家族关系、纷繁复杂的社会交往、行之有效的江湖行规,都被制作成为政治反动、思想反动、历史反动、社会关系反动的四根大棒,骤然打压到他的身上。

我算了算,一九五七年的叶盛兰是四十三岁。风华正茂,比年轻有为的储先生还年轻啊,像珍稀之花,正红也正好。珍稀之花从盛开到凋零,刮一阵狂风或下一场暴雨便足够了。他是个艺人,艺人向来靠直觉、靠感性、靠经验观察事物并取得认识。仅从这个角度看叶盛兰“反党”言行,他的见地已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叶盛兰自觉而顽强地维护中国传统艺术,并认为当时制定的“戏改”政策和举措太不合理。他说:“京剧来源于民间,它上过野台子,也进过宫廷,但不是什么戏都进宫廷。它生长和延续的土壤依旧是民间。这么些演员,能给统治者唱的又有几个人呢?观众还是人民呀!改革不能是推翻了重来,而是该改的才改,优良的何苦得动它呢?”

【叫富连成的人批富连成·让熟人批熟人】

对付叶盛兰的办法就是叫“富连成”科班的成员和叶氏家族的亲友反水背叛。

第一个表态,也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的自然是梅兰芳。他是中国京剧院院长,也就是叶盛兰所说——一个“有职无权”人。梅兰芳简短的发言为“有职无权”做了批驳性的解释。尽管是批判会,梅兰芳发言依旧语调温和,一口一个“盛兰、盛兰”地称呼,依旧长者气质,坚守大家风范。他特别表明自己并非“有职无权”,说“凡属我院重大问题,都经过我的参与和同意。国家同时为了保持我的舞台艺术青春,为了满足国内外观众的要求,为了给我较充分的时间来整理我的艺术经验,才使我不过多地担负繁重的行政工作,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呢?盛兰这样乱讲,引起许多误会,是完全不应该的。”人的本性和本色,在任何时候都能显现出来,虽说这种显现有时是很隐晦的。当场,梅兰芳便难以掩饰自己批判叶氏家族的无奈,说:“对于盛兰、盛长,我们不能不和他们划清界限,给以坚决的反击。但是对于他们二人,还是要挽救……我恳切地希望他们赶紧回头。我因为有西北演出的任务,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愿意在千里之外听到你们‘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