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三章 指痕与活切头(第2/3页)

顺天府贡院早先发生过几次火灾,其中一场大火曾烧死了九十多名考生,张居正当政时,扩建贡院,把木板号房改为砖墙瓦顶,减少了火灾隐患,张原进到第六号舍,这号舍规制与杭州贡院相仿,号房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也有两块厚木板以砖头垫着当桌椅,借着号房窄巷的灯笼光,张原擦拭木板、钉油布防漏,听得倪元璐一路叫着“苦也,苦也”,从舍前窄巷走过,带来一股脂粉香,倪元璐好穿鲜衣、好抹香粉,学的是魏晋名士傅粉薰香的派头——

张原忙问:“汝玉兄为何叫苦?”

倪元璐见是张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号,苦哉。”

一号就是屎号,去年杭州乡试祁彪佳就分到屎号,祁彪佳用纸团塞着鼻子考了三场,竟得《书经》魁首,此番会试,却是倪元璐分到屎号了,别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倪元璐是有洁癖的,这简直是上天有意要捉弄他,你不是好洁吗,偏让你屎气缠身——

张原忍笑劝慰道:“汝玉兄,忍忍吧,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快走吧,场内不许相互交谈。”倪元璐身后的号军催促道。

倪元璐“嘿”的一声,摇着头走过去了。

收拾停当,估摸着快五更天了,离天亮大约还有半个多时辰,天冷,侧躺着歇息怕冻着,张原就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待天明——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各种奇怪的声响此起彼伏,在等待考题发下来的这半个时辰里最是难熬,张原不禁想起前几日在泡子河畔听葆生叔的噱社诸人说的贡院鬼故事,嘉靖以来,这顺天府贡院鬼怪故事越来越多,有考生看见冤鬼,冤鬼却对他说找错房间了,掉头到隔壁号舍去,不一会就有人尖叫而亡,传得最多的是有个红裙女郎,美如天仙,善能媚惑人,只有她要引诱的考生才能看到她,别人只看到那考生一个人在做出宽衣解带的求欢丑态,就知道这考生疯了——

张原心道:“考场里的这种鬼神施恩报仇的气氛对心理素质差的考生影响很大,精神崩溃也不稀奇,我张介子处处积德行善,又是义仓又是养济院,实打实救了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好事做了一路,神佛不保佑我没天理。”转念又想:“只是这世上没天理的事也很多啊,会有红衣美人来引诱我吗?”

张原坐在昏暗的号舍里独自微笑着,那个看守他的号军站在号舍前看着心里发怵,心道:“这书生莫非也中邪了,要发疯?”好在这书生只是在笑,并未有其他疯狂举动。

听得木铎声响,考题开始下发了,张原“腾”地站起身来,立在巷子里的那号军忙道:“你等着,俺去给你领考题来。”

编号“六”的号军去栅栏门领了考题回来交给张原,一张一尺见方的纸,印着七行字,这时天才微露曙色,张原凑近细看,首题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不禁面露微笑,看到题目心中笃定啊,再往下看,他的考题应该是四道四书题,三道《春秋》题,但看到第五题却是“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这是《诗经?大雅》里的句子啊——

“这位军大哥领错题了,我不是这张考题。”张原大叫起来。

这时,屎号那边的倪元璐也叫了起来:“这春秋题不是我的,我是诗经题。”

张原忙道:“那春秋题是我的。”把手中的考题递给那号军,让他去换过来,再看考题时,前四题都是一样的,第五题是“郑伯以璧假许田”——

张原心道:“这就对了嘛,这一句正是昨夜小景徽给我背诵过的‘鲁桓公纪年’里的句子。”

七道题目已经记在心里,张原蹲在号舍檐下发炉子,借了个火,燃起木炭,开始煮八宝粥,这既营养又解渴又方便的八宝粥是场屋最佳食品啊,这次张岱、祁彪佳、王炳麟他们都会学张原煮八宝粥为食,以后将成为翰社社员参加科考的首选食物——

松子、板栗、小枣、莲子……在瓦钵里慢慢煮,“咕嘟咕嘟”轻轻的沸响,香气渐渐溢出来,天色已经大亮,二月初九的阳光也照到“垂”字号房的窄巷中了,绝大多数考生已经抓紧时间作文了,张原站起身,迎着阳光,活动了一下手脚,又使劲蹦跃了几下,号舍矮,一蹦就能看到瓦屋顶,屋顶阳光灿烂,有鸟群在贡院上空飞翔——

那号军赞道:“举人老爷跳得真高哇。”这么活蹦乱跳的读书人少见。

张原含笑道:“想要跃龙门嘛,一直在练呢。”说罢,回到号舍,摆正桌椅,开始磨墨,首艺“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腹稿已打好,只等写到草卷上,现在打的是第二篇的腹稿,正这时却看到墙边有人写了一首诗,欧阳询体行草,字很漂亮,诗云:

“八千举人尽元魁,我亦随行挨进来。苦恼文章逐见答,囫囵题目没头猜。号房缺瓦常防漏,蜡烛钉签不住歪。我辈三场真造化,宗师竟不取遗才。”

看这墨迹,应该是三年前癸丑科的考生留下的,张原心想:“这人还在场屋中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落第了?”再看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却原来这位举子首场七篇只作了三篇,后面两场等于是进来玩的了,百无聊赖留诗一首自嘲。

张原摇摇头,不受这颓废者的影响,磨好墨,檐下瓦钵里的八宝粥也熬得熟透了,舀几勺金华红糖,搅拌均匀,张原让那号军取碗来先给号军盛了一碗——

号军连声道:“多谢多谢。”嗅着真香哪,口水都要流出来。

张原吃了一碗八宝粥,开始答题,首艺破题道:“圣人定好恶之准,而独予仁人也。”破题洁净精微,醇正大气,紧接着洋洋洒洒写道:“盖仁人之好恶人也公而当,故其事不出于恒情,而独谓之曰能也,苟非其人,可轻予哉……”

张原这次没有特意针对主考官吴道南的喜好来作文,吴道南是万历十七年己丑科殿试榜眼,状元就是焦竑,但张原找来那一科会试的制艺研读时,却发现吴道南的八股文立局求新、撰语求奇,是一种偏锋文字,这种制艺喜欢的会赞不绝口,不喜欢的就直接弃为落卷了,可以说能中式有很大的偶然性,要靠房师、座师的偏爱,这种制艺张原也能写,但张原不能行这个险,因为很可能连春秋房阅卷官这一关都过不了,而且现在的吴阁老与其年轻时的思想、文风肯定会有很大的不同,他若再投吴阁老当年的所好,那就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最愚蠢不过了,所以张原这首艺第一篇追求的是气和音雅、出语丰润、自然谛当,这是当行的文字,任谁都不能说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