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第2/5页)

“不必说这等假惺惺之言。你心里若真有我这个舅舅,就在京中多多留心,朝中若有动静立刻传信报我。我可不想老死郑州!”

“是。孩儿一定设法将您调回京城。”

“大言不惭!你位卑言轻帮得了什么忙?老夫自有主张,你只管按我说的办便是。”

“那是自然。”王德俭赔笑道,“我这当外甥的不听舅舅吩咐,还能听谁的?”

“嗯?!”许敬宗闻听此言猛然一愣,“你说什么?”

“外甥不听舅舅吩咐,还能听谁的?”

这本是普普通通一句话,许敬宗却反复沉吟,竟有大梦方醒之感——此番被贬似乎大有隐情!

表面上看他是贪财卖婚自作自受,可这种事又不犯王法,顶多算品行不佳,但朝廷对他的审查竟是一丝不苟,从三品降到五品,从长安踢到地方。莫非有人在幕后推动,借题发挥故意赶他走?

到底得罪谁了?沿着这思路想来,要赶走他的人肯定不是皇帝,数年来他兼职东宫右庶子,颇受李治赏识,这个年轻仁厚的新皇帝怎会抛弃他?李治必是被臣下左右,不得不处置。那鼓动皇帝整他的人又是谁?不可能是张行成等三位新任宰相,他们不会在新君即位伊始就大刀阔斧改换重臣,也不可能是荆王李元景、江夏王李道宗为首的宗室诸王,他平素对这些人逢迎有加,谁都没得罪过,那么只剩一人了——皇帝的亲舅舅、顾命大臣长孙无忌。

是啊,外甥不听舅舅吩咐,还能听谁的?现今大唐王朝就是舅舅替外甥当家。

长孙无忌不仅是外戚,更是昔日玄武门之变重要谋划者,凌烟阁第一功臣。他辅保外甥登皇位,以顾命大臣身份总理国政,也算顺理成章。但此人过于专断,热衷揽权,先帝在世时就曾倾轧与之不睦的房玄龄、岑文本;而另一位顾命大臣褚遂良也与之同声共气,排挤崔仁师,以诬告之辞害死刘洎。他二人在堂堂英主李世民眼皮底下尚敢党同伐异,何况现在的皇帝还是个晚生后辈。

许敬宗与长孙无忌的关系谈不上有多坏,却也没多好,恐怕国舅没忘记他在自己妹妹葬礼上开玩笑的旧恶吧?再者,许敬宗曾任东宫要职,很可能被李治再加提拔,长孙无忌欲独揽大权,自需严加防范。更重要的是,无忌或许从来就瞧不起他许某人。

门第差异绝不仅限于婚姻,更是仕途路上难以逾越的屏障。魏周隋唐四代更迭,权柄却始终握于关陇权贵之手,宇文家、杨家、李家都是西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之后,至今朝廷重臣仍然多是关陇乡人,连科举选才,关陇之地都比别的地方录取名额多。

李世民驾崩后,长孙无忌以顾命之姿把持朝政,不啻为关陇权门的新首脑,在这些人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类乎许敬宗这等籍贯江南又私德不佳的人怎值得信任?留在朝里碍眼碍事,不如远远打发走……

想清楚这些,许敬宗由哀转怒,不禁又追忆起陈年往事——先朝末年关陇将士不愿陪隋炀帝迁都江南,发动江都宫变弑君,继而血洗朝廷,他们杀人的准则就是籍贯。当时的宰相裴矩、苏威等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却因为是北方人便免于一死;而虞世基和他父亲许善心、来护儿等人,仅仅因为是江南人就被杀死。为了活命,他忍着悲痛向叛军首领宇文化及逢迎拍马,受尽世人的嘲笑。他原本是个崇信圣贤中规中矩的书生,正因遭受莫大耻辱性情才会改变,变得重才轻德、唯利是图、狂放不羁、不择手段……这是许敬宗心中不可触摸的伤疤,如今却被长孙无忌刺痛了。

昔日杀父辱名,今又阻扰仕途,是可忍孰不可忍?许敬宗恨得咬牙切齿,赌咒发誓要报此仇,可摩拳擦掌许久,却又无可奈何怆然长叹——都被踢出长安了,有什么本事复仇?百年陈规又岂是他一己之力所能撼动的?关陇山高,南风不竞,世道如此,不忍又能如何?

忍字心头一把刀,许敬宗满腹怨气又化作伤感,凝望那高耸冷峻的长安城,无奈悲吟道:“徒伤幽咽响,不见东西流。无期从此别,更度几年幽。遥闻玉关道,望入杳悠悠……”

哀伤的诗句尚未吟罢,忽听身后马蹄纷沓,有个高亢浑厚的笑声传来:“甚洽甚洽!这是南朝江总所作《陇水头》,那江总老儿有才无德诗酒误国,你许敬宗也非良善之辈。相得益彰,有趣得紧啊!”

王德俭侧目观瞧,只见城南大道上奔来数骑,为首一匹骢马之上端坐一位老者。此人明显已过耳顺之年,却腰板挺拔精神矍铄,头戴浑脱帽,身披白狐裘,迎着寒风挥鞭驰马,红扑扑的宽额大脸,一副皓髯随风飘摆,甚是威武洒脱。

“何人出言讥讽?”许敬宗立刻恢复了桀骜不驯的神情,却面朝城门没有回头,故意摆出不屑之态。

老者来至近前勒缰下马,笑道:“一句戏言而已。老友,是我啊!”

许敬宗这才回头观瞧,明知道这个人是谁,却故意装作不认识:“你我相识吗?恕我忘却了,阁下贵姓高名?”

“咱们相识三十余载,你何等记性?”

许敬宗摇头晃脑道:“不怪我记性不好,只怨你自己不出名,若是何、刘、沈、谢那等大名士(何逊、刘孝绰、沈约、谢脁,都是南朝著名文士),我便是半夜遇见也能认出来。”

老者仰面大笑:“你这老货,几年没见越发轻狂!听说你升了礼部尚书,一定春风得意吧?”说罢他上前抱住许敬宗肩膀,很是亲睦——此公名叫崔义玄,是参与李唐开基之臣。他精通五经又曾从戎,可谓文武全才,官职却不高,如今六十四岁高龄,仍官居王府长史,在潞州辅佐韩王李元嘉;李治新近登基,遍召各州官员询问民情,他也奉命来京见驾。

许敬宗无心与他寒暄,指指马车道:“尚书八座已是过眼云烟,小弟运道不佳,又贬官了。”

崔义玄熟知许敬宗品性,也不以为意,戏谑道:“你这半生起起落落多少次,升得迅速降得马虎,贬官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说不定哪天又提回来。”

“这次怕是比登天还难了。”许敬宗手托花白的胡须,“我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那又如何?”崔义玄大不以为然,“愚兄比你还长几岁,我都不言老,哪轮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