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荀子及儒家中之荀学

一 【荀子之为学】

荀子,名况,字卿,《史记》曰: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孟子荀卿列传》,《史记》卷七十四,同文影殿刊本,页五)

当时人“营于巫祝,信祥”。盖所谓阴阳家者说,已为当时之显学矣。孟子以后,儒者无杰出之士。至荀卿而儒家壁垒,始又一新。上文谓中国哲学家中,荀子最善于批评哲学。西汉经师,亦多得荀子传授。盖其用力甚勤,学问极博。《荀子·劝学篇》曰:

百发失一,不足为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为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为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荀子》卷一,《四部丛刊》本,页十四至十五)

此荀子所以教人,亦即荀子自己为学之精神也。

汪中作《荀卿子年表》,起赵惠文王元年(西历纪元前二九八年),迄赵悼襄王七年(西历纪元前二三八年),云:“凡六十年,庶论世之君子,得其梗概云尔。”(《述学》补遗,《四部丛刊》本,页十三)荀子生卒年不可考;然其一生之重要活动,则大约在此六十年中也。

二 【荀子对于孔子、孟子之意见】

孟子尊孔子,荀子亦尊孔子。荀子以为孔子,乃最能“全”能“尽”能“粹”者。《非十二子篇》曰: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仲尼、子弓是也。”(《荀子》卷三页十五)

《解蔽篇》曰:

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孔子仁智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荀子》卷十五页五至六)

荀子以为当时诸家,皆有所见而同时亦有所蔽,(见第一章第五节)盖皆不“全”不“尽”不“粹”者也。孔子“仁智且不蔽”,知“道”之全体,故异于“曲知之士”之只“观于道之一隅”也。孟子谓孔子为“集大成”,荀子所说亦此意。不过孟子较注重于“孔子”之德,荀子则较注重于孔子之学耳。

荀子虽宗孔子,而对于孟子,则攻击甚力。《非十二子篇》曰: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词,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然不知其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卷三页十四至十五)

西人谓人或生而为柏拉图,或生而为亚力士多德。詹姆士谓:哲学家,可依其气质,分为硬心的及软心的二派。(见第一章第六节)柏拉图即软心派之代表,亚力士多德即硬心派之代表也。孟子乃软心的哲学家,其哲学有唯心论的倾向;荀子为硬心的哲学家,其哲学有唯物论的倾向。今所传《中庸》,未必全为子思所作。即孟子观之,如尽性则知天,“及万物皆备于我”之言,由荀子之近于唯物论的观点视之,诚为“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也。荀子攻孟子,盖二人之气质学说,本不同也。战国时儒家中有孟荀二学派之争,亦犹宋明时代新儒家中有程朱,陆王,二学派之争也。

三 【荀子对于周制之意见】

荀子对于周制,自一方面言,亦持拥护态度。《王制篇》曰:

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荀子》卷五页八至九)

后王之法,即指周道。《非相篇》曰:

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俞樾云:“疑礼字衍文。”)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荀子》卷三页六)

孟荀皆尊崇孔子,自一方面言,亦皆拥护周制。荀子言法后王,孟子言法先王,其实一也。

荀子所以以“周道”为后王之法者,本书上文谓当春秋、战国之时,旧制度日即崩坏。当时贤哲有拥护旧制度者,有批评或反对旧制度者,有欲另立新制度,以替代旧制度者。(第二章第二节)此诸贤哲于发表其主张之时,一方面言之有故,持之成理,一方面又各托为古贤圣之言以自重,庄子所谓重言是也。孔子拥护周制,故常言及文王、周公。墨子继起,自以为法夏而不法周,特抬出一较古之禹以压文王、周公。孟子继起,又抬出更古之尧舜以压禹。《老》庄之徒继起,则又抬出传说中尧舜以前之人物,以压尧舜。在孟子时,文王、周公尚可谓为先王,“周道”尚可谓为“先王之法”。至荀子时,则文王、周公只可谓为后王,“周道”只可谓为后王之法矣。

当时《老》庄之徒,谓古今时势大异,故周制不可复行。《庄子·天运篇》曰: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庄子》卷五,《四部丛刊》本,页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