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古文经学与扬雄、王充

一 【“古学”与刘歆】

在西汉之时,即有一部分人不满于以阴阳家学说说经之经学家,遂另立一种经学,以对抗之。《隋书·经籍志》曰:

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汉世又诏东平王苍正五经章句,皆命从谶。俗儒趋时,益为其学。篇卷第目,转加增广。言五经者,皆凭谶为说。唯孔安国,毛公,王璜,贾逵之徒,独非之,相承以为妖妄,乱中庸之典;故因汉鲁恭王河间献王所得古文,参而考之,以成其义,为之古学。(《隋书》卷三十二,同文影殿刊本,页三十二)

“古学”即所谓古文家之经学。其说经不用纬书谶书及其他阴阳家之言,一扫当时“非常可怪之论”,使孔子反于其“师”之地位。此等经学家,实当时之思想革命家也。

清代之今文经学家,以为汉代之古文经典,皆刘歆所伪造。谓刘歆遍伪群经,以助王莽之篡汉。古文经学家之经典及经说,比于今文经学家之经典及经说,多为后起,可无疑义。然若谓其为伪,则即今文经学家之经典,本不必真孔门之旧;其经说更多孔门所未尝梦及之“非常可怪之论”,本亦何尝“真”?若就经说论,则古文经学家所说尚为较近于孔门面目也。古文经学家之经典及经说甚多,必非一人一时所能“伪”造。若谓刘歆一人遍“伪”群经,则刘歆必为“超人”而后可。盖汉代自有不满于当时正统经学家,即所谓今文经学家,之经典及经说者,各立其所自以为真得孔子正传之经典及经说,久之自有所谓“古学”者兴。一时代思想界革命之大运动,皆非一手一足之烈也。

然“古学”虽不为刘歆所独创,而刘歆实为提倡“古学”最显著之一人。“古学”之起,皆在民间,不立于学官。汉成帝时使“刘向校中秘书,谒者陈农使使求遗书于天下”(《成帝纪》,《前汉书》卷十,《同文影殿刊》本,页六);古文经学家之经典及经说,当于此时,以“遗书”资格,入于中秘。刘歆继其父向校中秘书,见而重之。于哀帝时,遂欲将古文经学家之经典及经说,《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于学官。当时博士,极力反对。刘歆与之争辩,终不能胜。刘歆以其当时政治上学术上之地位,出死力为“古学”奋斗,故实可谓为“古学”之领袖。至于其个人之学说,则刘歆尚讲五行灾异,(见《汉书·五行志》)可见其尚不免受阴阳家之影响。然其所作《七略》,综论上古学术之源流派别,认各家之起皆有其历史的根据,不杂所谓“非常可怪”之论,实纯就古文经学家之见解以立言,在当时实亦一部革命的著作也。

二 【扬雄】

此等古文经学家,对于当时思想界之贡献,为扫除今文经学家“非常可怪”之论,使儒家学说与阴阳家学说离开。其贡献为消极的。至于在积极方面,则此派经学家,殊不如其在消极方面之大也。

与此派经学家相应之思想家,为扬雄、王充。此二人在其积极方面,虽皆无甚新见;然其结两汉思想之局,开魏晋思想之路,自哲学史之观点言,则须略述此二人之思想,以见两汉、魏晋两时代间思想转变之迹。大概言之,两汉时代,以儒家与阴阳家混合之思想为主体;魏晋时代,以儒家与道家混合之思想为主体。

《汉书·扬雄列传》云: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年七十一,天凤五年(西历纪元一八年)卒。(《前汉书》卷八十七上页一至卷八十七下页二十一)

扬雄所著作,其与哲学有关者,为《太玄》一书。《太玄》乃摹《易》之作;《易传》中采有《老子》学说,前文已详。扬雄之学说中,实多《老易》之学说也。扬雄《太玄赋》云:

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徼徼著乎日月兮,何俗圣之暗烛?岂愒宠以冒灾兮,将噬脐之不及。若飘风之不终朝兮,骤雨不终日。雷隆隆而辄息兮,火犹炽而速灭。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古文苑》卷四,《四部丛刊》本,页一)

此述《老易》所说物极则反之理,实无新见;特在当时纬书谶书盛行之际,而扬雄能持《老易》之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实可谓为有革命的意义也。以《老易》之思想为基础,扬雄乃作《太玄》。

(一)《太玄》

扬雄云:

夫作者贵其有循而体自然也,其所循也大,则其体也壮;其所循也小,则其体也瘠;其所循也直,则其体也浑;其所循也曲,则其体也散。故不擢所有,不疆所无。譬诸身,增则赘,而割则亏。故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事也,其可损益欤?(诸本皆作“华藻在乎人事人事也”。许翰云:“人事二字盖衍。”)(《太玄莹》,《太玄》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七)

此谓著书立说之人之可贵者,其学说均以自然为对象。其所叙述之对象小,则其学说亦小;其对象大,则其学说亦大。自然是如何,著书立说者之学说即应以为是如何,不能以私意有所增减。所谓“不媓所有,不疆所无”也。“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事也,其可损益欤?”言著书立说者之学说,应以自然为主体;著书立说者之言,特“华藻”之而已,不可对于自然,有所损益也。

《太玄》之书中所谓玄者,扬雄云:

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其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拦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开类,摛措阴阳而发气。……仰而视之在乎上,俯而窥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弃而忘之在乎后。欲违则不能,嘿则得其所者,玄也。……阳知阳而不知阴,阴知阴而不知阳。知阴知阳,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惟玄乎?(《太玄摛》,《太玄》卷七页五至九)

又云:

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太玄图》,《太玄》卷十页四)

由此言之,玄乃宇宙之最高原理、万物之发生运动,与其间之秩序,皆玄为之也。扬雄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