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代之今文经学

一 【清末之立教改制运动】

清人所讲之义理之学,其大与道学不同者,当始自清代之今文经学家。西汉今文经学家之经学,自为古文经学家之经学所压倒后,历唐宋明各代,均未能再引起人之注意。清代之学者,本以整理古书,为其主要工作。唐宋明各代所注意之古书,至清之中叶,已为一般学者所已经整理。此后学者,遂有一部转注意于西汉盛行而唐宋明学者所未注意之书。于是以《春秋公羊传》为中心之今文经学家之经学,在清代中叶以后,遂又逐渐复兴。此派经学家,若讲及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与道学家所讨论者亦不同。

此派经学之复兴与当时又一方面之潮流,亦正相适应。此派经学家所以能有新问题者,亦受此新潮流之影响。盖自清之中叶以降,中国渐感觉西洋人之压迫。西洋人势力之前驱,以耶教传教师为代表,其后继以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之压力。此各面之压力,在当时中国人之心中,引起各种问题。其中较根本者,即(一)西洋人有教,何以中国无之?岂中国为无教之国乎?(二)中国广土众民,而在各方面皆受西洋之压迫,岂非因中国本身,有须改善之处欤?当时有思想之人,为答此问题,即在思想方面,有新运动。此运动之主要目的,即为自立宗教,自改善政治,以图“自强”。简言之,即为立教与改制。然其时经学之旧瓶,仍未打破。人之一切意见,仍须于经学中表出之。(参看本篇第一章)而西汉盛行之今文经学家之经学,最合此需要。盖在今文经学家之经学中,孔子之地位,由师而进为王,由王而进为神。在纬书中,孔子之地位,固已为宗教之教主矣。故讲今文经学,则孔子自成为教主;而孔子之教,自成为宗教。今文经学家,又有孔子改制,立三世之政治制度,为万世制法之义。讲今文经学,则可将其时人理想中之政治,托于孔子之说,以为改革其时现行政治上社会上各种制度之标准。康有为曰:

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为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当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国,而立三世之义,而注意于大地远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统。(《孔子改制考序》,《不忍》第一册)

当时需要一如此之孔子。而如此之孔子,惟今文经学中有之。中国哲学史中之经学时代,以今文经学家之经学始,亦以今文经学家之经学终。盖人处于新环境时,最易有荒诞奇幻之思想,而今文家之经学中,有阴阳家学说之分子,其荒诞奇幻,最适宜于处新环境之人之用。周末至秦汉,由列国而统一,为一新环境。近世各国交通,昔之所视为统一者,今不过为列国之一国,亦一新环境也。

二 【康有为】

(一)孔子立教改制

上述立教改制之运动,康有为可为其中一重要主持者。康有为,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县人。生于清咸丰八年(西历一八五八年),于戊戌年佐清德宗变法,不成。卒于民国十六年(西历一九二七年)。(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沧海丛书》本)

康有为之经学一方面攻击古文经学家之经典,以为皆刘歆所伪;一方面主张孔子改制之说,以为今文经学家之经典,皆孔子所作。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为王莽之臣,其所伪之经,实为新朝一代之学。康有为云:

歆既饰经佐篡,身为新臣,则经为新学。名义之正,复何辞焉?后世汉宋互争,门户水火。自此视之,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新学伪经考》卷一,《万木草堂丛书》本,页二)

如此则自东汉以降,历晋唐宋明之经学,所讲皆非孔子之经。惟西汉今文学家之经学,所讲乃孔子之经,所传乃孔子之微言大义。康有为以为孔子以前,“茫昧无稽”。春秋战国之际,诸子并起创教,而孔子所创之教,尤为特出,故遂为以后所宗奉。康有为云:

凡物积粗而后精生焉,积贱而后贵生焉,积愚而后智生焉。积土石而草木生;积虫介而禽兽生;人为万物之灵,其生尤后者也。洪水者,大地所共也。人类之生,皆在洪水之后,故大地民众,皆蓲萌于夏禹之时。积人积智二千年,而事理咸备,于是才智之尤秀杰者,蜂出挺立,不可遏靡。各因其受天之质,生人之遇,树论说,聚徒众,改制立度,思易天下。惟其质毗于阴阳,故其说亦多偏蔽,各明一义,如耳目口鼻,不能相通。然皆坚苦独行之力,精深奥玮之论,毅然自行其志,思立教以范围天下者也。……积诸子之盛,其尤神圣者,众人归之,集大一统,遂范万世。《论衡》称孔子为诸子之卓,岂不然哉?天下咸归依孔子,大道遂合。故自汉以后无诸子。(《孔子改制考》卷二,《万木草堂丛书》本,页一至二)

孔子所立之教,其中重要之义,康有为以为为三统三世之说。康有为云:

浩乎孔子之道,荡荡则天,其运无乎不在。……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予……所以考求孔子之道者,既博而且敬矣。始循宋人之途辙,炯炯乎自以为得之矣;既悟孔子不如是之拘且隘也。继遵汉人之门径,纷纷乎自以为践之矣;既悟其不如是之碎且乱也。苟止于是乎,孔子其圣而不神矣。……既乃去古学之伪,而求之今文学。凡齐鲁韩之《诗》,欧阳大小夏侯之《书》,孟焦京之《易》,大小戴之《礼》,公羊谷梁之《春秋》,而得《易》之阴阳之变,《春秋》三世之义。曰:孔子之道大,虽不可尽见,而庶几窥其藩。惜其弥深太漫,不得数言而赅大道之要也。乃尽舍传说,而求之经文。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是书也,孔氏之微言真传,万国之无上宝典,而天下群生之起死神方哉。(《礼运注序》,《不忍》第五册)

康有为以为“孔子之道,有三世,有三统,有五德之运。仁义智信,各应时而行运。仁运者,大同之道。礼运者,小康之道。”(《礼运注》,《不忍》第六册)康有为以为《礼运》所谓“大道”,即“人理至公,太平世大同之道也”;《礼运》所谓“三代之英”,即“升平世小康之道也”。(同上)以为《公羊春秋》所谓三世之义,即此所说。(参看本篇第二章第十二节)康有为又以为《论语》中亦言三世之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