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历史……不是一本提供了既定配方的食谱。它用类比而非格言来教育人们。通过可比较的不同情境,它阐明行为的不同结果,然而每一代人都必须自己探索哪些事情是有可比性的。

——亨利·基辛格,1979年1月

这本书涵盖了500多年的欧洲历史,讨论了历史上的很多战争、干涉、革命以及与之相关的争论。我们了解了历史上很多不同的政体、不同的民族性格以及不同的文化,我们从神圣罗马帝国一直讲到第三帝国,谈论了各种专制王权、代议制政府,最后讲到了欧盟。尽管时间、地点各有不同,但我们可以看到,在欧洲国家历史上,地缘政治的主题总是不断上演。我们现在关注的是一些模式和问题,它们指引我们未来的路途。

最根本的问题一直都是,欧洲能否统一为单一的力量,或者由某一个强大的力量所主导。历史上,查理五世、路易十四等人曾试图打造“世界帝国”,腓力二世认为统治整个世界都“不够”,苏莱曼大帝及其后继者野心勃勃,拿破仑差点儿征服整个欧洲大陆,德意志帝国曾追求欧洲中心主义,希特勒妄想建立其“千秋”帝国,苏联渴望建立社会主义,以及今天北约和欧盟希望建立民主地缘政治体系。在以上所有的事件中,德国都是各种力量争夺的中心地区,因为它位于欧洲心脏部位,战略地位重要,并且它在近代早期表现出了巨大的经济与军事潜力,而且神圣罗马帝国的头衔赋予了它政治合法性。19世纪末,俾斯麦将这种潜在的能力激发起来,德国一直主导着欧洲政治,直到希特勒倒台。在后来的冷战中,争夺对德国的控制权,是苏联和西方两大对立政治集团的首要目标。柏林墙倒塌,统一后的德国重新回到实力的巅峰,尽管这一过程比人们预期的要慢。如今,德国主导着欧盟。一次又一次,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到《维也纳会议最后议定书》,再到西欧联盟的建立,柏林墙倒塌后欧洲一体化达到新高潮,德国内部秩序和欧洲和平的联系越发明显。许多最重要的国际机制,如国际联盟、联合国、欧洲一体化计划、《核不扩散条约》、北约(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建立的初衷,无非是想限制德国或者调动它的力量。

德国也是欧洲各种思想斗争的战场。神圣罗马帝国的东南翼是抵抗伊斯兰的最重要的前哨阵地,土耳其人曾两次试图入侵维也纳。它也是天主教和新教交战的战场,这在三十年战争时达到高潮,并且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教派之争依然存在于各国内部与各国之间。在19世纪的德国,保守的专制君主与自由派及立宪主义者之间有长期的激烈交锋。德国是马克思主义的发源地,在“一战”之前,在各国的社会党中,德国社会党的力量是最强大的。德国人还创造了纳粹主义。最后,民主力量与共产主义力量,也在德国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尤其是柏林,这个拥有重要象征意义的城市,曾经被一分为二,柏林的分裂标志着德国的分裂、欧洲的分裂乃至世界的分裂。冷战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终结。如今,欧洲是将发展成为一个更紧密的联盟,还是将保持为一个邦联,决定权在德国。

欧洲的均势尤其是德国的未来,受到欧洲大陆以外的大国——美国的特别关注。北美曾经是英国、法国和西班牙争夺的地方,三国的争抢鼓舞了殖民者寻求独立的信念,并帮助他们实现了独立。尽管美国曾周期性地试图奉行孤立政策,但这个新共和国的安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欧洲国家的政治局势。在西半球,欧洲与美国相互竞争影响力,而当欧洲国家试图在美国侧翼地区建立殖民堡垒的时候,它们给美国埋下了致命的隐患。华盛顿逐渐学会了与控制加拿大的英国和平相处,却奋力抵制欧洲对拉丁美洲的渗透。美国反对英国在古巴推行奴隶制,反对拿破仑三世试图在墨西哥建立附属帝国,反对德意志帝国与墨西哥强化联系,也反对苏联把古巴作为反对美国的桥头堡。美国战略家担心,一旦其中一国在欧洲成为主导力量,那么该国随即会将其专制统治和思想观念强加于其他国家。所以,美国人密切关注拿破仑战争、19世纪初专制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斗争以及德意志帝国与第三帝国的野心。“二战”后,华盛顿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决定不让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区落入敌人手中。美国是欧洲国家体系的产物,如今它对欧洲的影响力空前强大。

如果以一串预言和劝告作为本书的结尾,那就太哗众取宠了。所以,我以一串疑问作为本书的结尾。

本书出版之际,欧洲正经历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没有人知道,当欧洲市场遭受重大挫折的时候,法德领导的欧元区能否继续存活下来。没有人知道,欧元区是否会被外部力量碾碎,是否会像大陆封锁体系、中欧帝国和“欧洲堡垒”一样崩塌。欧洲各国能否在“阿拉伯之春”、东边俄罗斯膨胀的野心以及中国崛起的挑战与机遇中,找到共同的立足点,抑或是分崩离析?欧洲人是否会坚持把欧盟当作现代的神圣罗马帝国(尽管欧盟能帮助各国更好地共存,但它缺乏有效的集体行动)?也许也有人会总结出,只有仿照18世纪北美各殖民地建立的宪政制度,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即各殖民地之间建立基于共同债务的强大联盟,议会直接选举产生,并且建立强大的、对议会负责的中央机构,同时建立共同的军队来抵抗共同的敌人。

只有两个国家可以打开深化一体化的门锁:一是英国,因为它拥有当今欧洲最可靠的军事力量;二是德国,因为它的经济实力对单一市场和欧元的运作十分重要。它们会不会一起转动锁匙?英国会不会成为欧洲一体化计划中的“普鲁士”,推进安全一体化,提供欧洲迫切所需的可靠的军事力量?英国人自亨利八世、马尔堡和卡斯尔雷或者更早就开始努力融入欧洲,现在的英国是否会欣然接受成为欧洲一员的宿命?它是否会支持欧洲统一的探索,即使只是像局外人一样提供外部支撑?还是说,为了替国内价值观及其对外输出辩护,英国会背弃欧洲,从而毁灭一切建立强大联盟的希望?而德国一方,是否会回归“拉帕洛”(Rapallo)传统,永久地阻止北约扩张,脱离共同货币联盟而追逐狭隘的财政收益?或者,柏林是否会以放弃民主控制下的欧盟货币作为实现德国经济霸权的手段,长久来看这将摧毁欧盟,从而大幅提升德国的经济和战略安全?因此,德国会不会承认,在追求建立民主联盟的过程中,俾斯麦与希特勒都徒然无功,德国却成为一种“对于世界太小,对于欧洲又太大”的临界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