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局中读历史(第2/3页)

叙述这段历史,尚且要顾及两方文教上与习俗间之鸿沟。史迪威在日本投降后履足东京横滨一带,他给史夫人信里提及,这些“獠牙的私生子”今日住在木条锡片的篷盖之下,觅着空隙之地种葱度日,“令人幸灾乐祸地感到愉快”。他又叙述在密苏里战舰上参加受降的各国军事代表,除了美国和中国人之外,英国代表是一只红色的肥饺子,澳洲代表是一束香肠,加拿大代表看来像靠女人倒贴的男人,法国代表颇为雅致,后面的两个随员则像一对巴黎之流氓,荷兰代表又肥又秃,新西兰代表则像个外行。结论则是“在倭人眼前,这是如何一群漫画中之人物,全人类没有找到合适的代表”。

史迪威不会无缘无故地被称为“尖酸刻薄的约瑟夫”。只是与他的抗议直言成对比,我也很难将中国人“非礼勿视”半吞不吐暧昧游离的态度搬出来令外人置信。此即是两方各走极端,1944年之冲突既已无法避免,即今日治史者处置失当,尚可能使中美之间的成见与误解更为加深。

我所谓误解,即是当日问题之由来,实由于中国尚未通过现代化的程序,社会里内部尤其下层的各种因素尚不能公平而自由地交换。蒋先生只能着重人身关系,以他耳提面命补助组织制度之不足,有时干预细节。有如中央大学的学生吵嚷伙食不好,他即自己往沙坪坝与师生聚餐一次;王缵绪与潘文华不睦有武装冲突的可能,他又自兼四川主席。如此之作风最受史迪威批评,也为他鄙视。然则史氏忽视了一段事实,新中国的高层机构实系无中生有,由蒋委员长如是苦心孤诣地勉强拼成。

史将军被斥调回之后,曾愤慨地写出他宁可打着一杆步枪追随朱德。他就没有了解当日中共部队之有效率,正因他们利用国军之上级机构作挡箭牌,所以能全力搞低层机构,因之他们将整个城市文化摈斥不要。只有油印报纸,秧歌舞蹈,以粮券餐券代替货币及银行业务。大部队则纯以无线电联络,干部又经常而大规模的开会讨论以免除固定性和职业性的官僚机构。

国共两方当日不仅有哲学思想作风之不同,并且也在背景环境及时间层次上做法不同。不仅史迪威没有将全局看清,即我们身处其境,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今日则因后续之事迹赋予历史上应有之纵深,也因局势变迁经过一段分散离合两方又有异途同归的形势,于是我才建议引用内外的各种资料重写这一段历史。

博物院供给我两套资料,以成例言,不能算是没有尽极慷慨。可是循阅一遍之后,我仍不得不让你知道我所在困难。即如蒋先生日记之一部分,如果我有机会看到原件,即会如前所建议抽出一部或一本译成英文,内加附释,则我的责任轻,也可望早日出版。可是现在的一部分,只是1970年间筹备党史时所节录,很多引用处只有一句半段不见其全文,计在抗战八年内凡七百八十一条,与古屋《秘录》的二百四十四条比较虽卓有裕如,可是甚为抽象,也相当重复。

这两项书刊相比,节录之处相同的共一百一十二条,内中又有七十一条完全相同,其他四十一条则在文字上有出入,也无法与原件核对。虽说这文字出入不足以变更日记之旨意,我们既引用仍要向读者有确切的交代。美国研究南北战争时南军将领之专家傅义门(Douglas Freeman)考究之彻底,虽一伤重而去世之将领临终之前梦呓之语,亦据数种传说一字一字考证。我人既称史料得自当代伟人之手迹,则无法将如许相差之处略而不提。

敏宜:我也知道来日研究此公一生思想事业者必有“蒋介石专家”,此项工作,必成终身事业。我人今日之工作最多亦不过替他们指路。此外你我发表之字尚望给当今读者一些参考价值,如此则必与西方有关之字中之最要者互相印证。例如博物馆之资料称,开罗会议时蒋夫人曾于1943年11月26日,衔命访罗斯福“会商十亿美元供款计划”,罗氏“当即面允借助”。得此讯后蒋先生又与夫人于午后三时再访罗氏,“对其允予设法借款,面致谢意”。翌年1月11日,此同一资料之中即有下列之记载:

接阅美国罗斯福总统复电,谓据其财政部意见,认此时借款,当非必要云。先是上秉12月8日公(蒋先生)以罗斯福总统曾于开罗会议与夫人协商解决中国经济问题时,面允贷款十亿美元。故重申前约,讵罗氏意藉词延宕。

此项记载似系根据蒋先生日记写出。然则此中亦必有误解,因美国总统无权承认拨给此项巨款也。但罗氏性格豪迈,其口语与其胸中城府不同。即以上“允予设法借款”与“面允贷款十亿美元”亦有至大之出入。

事实上罗斯福经过开罗后往德黑兰会议回时又抵开罗,曾于11月6日与主持租借法事之哈甫金斯(Harry Hopkins)接见史迪威及政治顾问戴维斯(John Davies)。当场罗氏即说明蒋曾要求贷款十亿,但亦称曾对蒋先生及夫人解释要经过国会批准至为不易。他在哈、史、戴面前又提出一古怪之计划。他谓出资美金五千万至一亿元在中国之黑市中收买法币。他预期经此经营,法币价格当必回涨,他即以出进之间所得利润与中国政府对分。这与“面允贷款十亿美元”,尤有至远之距离。

历史家在此间遇到之难题则是罗斯福生前不作日记(要是有日记倒好办了,因为舍下去海德公园罗氏文件图书馆不过十余英里,我与内子都有参阅文件之准许卡)。而当时人之文件又极散漫。如陆军部长史汀逊之文件藏于耶鲁大学,马歇尔文件藏于维吉尼亚。而且文书来往之中亦有极为奇特者,例如孙立人曾有一信给宋子文,宋即用之与罗斯福交涉,罗又转财政部长莫根索,以后在莫氏文件内出现。总之要仔细对证,非我人力资力所能容许。

即是与已出版之资料对看,也是因牵涉太广,我人所用之凭借有限(此指日记只有一句一段,而此方文件则巨幅连篇)。所以我尚未找到合适处理之办法,周后拟往麻省剑桥,先与哈佛燕京同事一谈再作区处。

但是我不能忘却你和你们先生赞助之热心,也仍觉得现有史料中之日记部分内中仍有对一般读者认为有趣对治史有益的地方。只是千言万语,我只希望因我个人的写作,其程度不论,中国历史可以向前推一步,而不致倒退一步。即踟蹰也仍不出此考虑。甚至即提到不能不看流行杂志与《纽约客》,只因为今日世间之复杂,我人不得不将眼光放宽视大也。祝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