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则为王(第2/2页)

1660年查理第二的复辟并不由战胜取功而获得,而系由双方坚持不下人心厌乱所产生的妥协方案而成。查理第二即流亡海外时早已宣布除乱党之出名弑君者不赦外,其他不念旧恶概不追究,即动乱期间田土庄屋已经没收拍卖的或经价赎的也各依现状。这是一段很重要的决策。后来英国土地占有,承封建遗绪,零星丛杂,内战时军队进出,虽然经过一段破坏,也仍在整顿收束,使领有权和使用权整体化和合理化成为可能。这种趋向在复辟之后继续。所以1至18世纪各地修建付费公路、开设乡镇银行得以坐享其成果。

这期间还有一个尴尬局面,即是法庭断案全以普通法(common law)为依归。这是一种旧式的习惯法,凡事都按成例,缺乏弹性。在克伦威尔执政期间已准备改革,只因对荷战争而中辍,复辟之后得以加速进行。其方案乃是在今后断案时,酌情引用“衡平”(equity)原则。以后“衡平法”也造成体系,具有成例可沿。至光荣革命时两种法律已开始交流。

至此英国已凸现其现代形貌,世纪初期各以意识形态争执;至世纪之末,政教分离已成为公认的原则,国王与皇后也逐渐成为仪典上的首长;不久尚有首相及内阁的出现。英伦银行已于1694年成立,自此经济问题愈为重要,与军事外交同为议会内辩论之热门问题。一言以蔽之,英国已可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她虽仍为王国已有民主体制之实质。

克伦威尔不可能预见此间种切。可是后人综合英国在17世纪之发展却无从避免提及首要人物克伦威尔,他被迫为独裁者不复为问题之关键。相反,他使以上各种发展成为可能。

所以我们在大历史的角度提及“成则为王”,乃是注重历史中的大事既已发生,又不可逆转,则人与人及人与社会的关系必因之而改变,我们研究这种发展与今人的影响,首在注重其积极性格。黑格尔说,在这种场合中虽领导人物亦难洞悉全情。所以一方面固然因人成事,一方面也以事成人。

可是这种客观的看法,虽历史家不易维持,以个人爱憎判断乃人之常情。英国历史家艾诗立(Maurice Ashley)年轻时著书称《克伦威尔:保守的独裁者》(Oliver Cromwell, The Conservative Dictator),对主题人物攻击不遗余力。再二十年后又著书称《克伦威尔之伟大》(The Greatness of Oliver Cromwell),对此历史人物之评价全部改观。他自己提及以前痛恨当代独裁者斯大林及墨索里尼等,所以被移情作用支配,影响到笔下题材。可是在我看来,作者阅见愈多,经历越广与其眼光变化之关系更深。

我所写蒋、毛、邓对中国之贡献,所采用历史学上实证主义(positivism)之成分与艾作后书的立场同(他说明克伦威尔系不由己意支配的独裁者)。我知道极少之人连我自己在内,可能对蒋介石、毛泽东与邓小平同样敬慕。但是敬慕与否不说(我的书刊内对他们的弱点即从未掩饰),如果我们不认清他们所处境的极端困难,抹煞他们死里图生的情形,不顾他们所领导的群众运动与牺牲精神,不体会历史展开之层次与场面,只一味暴露他们的弱点(其实也可能是我们自身的坏性格),则也甚可能同样误解我们今日的立足点。那样子被理想主义蒙蔽,成败不分,甚至追求一种渺茫而不可得的自由,只会失望,尚且可能危险。

所以我宁可得罪我的读者,不愿欺骗我的读者。

1998年8月6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