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 死者抱怨自己的葬礼(第2/4页)

国王似乎不像想派人去找书的样子。“在梦中,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他好像很悲伤,非常悲伤。他似乎在说我占了他的位置。他似乎在说,你抢走了我的王国,还占有了我的妻子。他是回来羞辱我的。”

克兰默稍稍有些急躁,说,“如果陛下的哥哥还没有即位就去世了,那是天意。至于您所谓的婚姻,我们都知道而且相信它完全有违于圣典。我们知道罗马那个人没有权力不受上帝之法的约束。这是犯了罪,我们承认;但上帝也非常仁慈。”

“对我不会的,”亨利说,“当我接受审判的时候,我哥哥一定会反驳我。他是回来羞辱我的,而我必须承受。”想到这里他很愤然。“必须承受,独自承受。”

克兰默张口欲言;他迎上他的目光,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在梦中,您哥哥亚瑟跟您说话了吗?”

“没有。”

“他有没有任何动作?”

“没有。”

“那您为什么相信他对陛下一定不是好意呢?就我看来,是您多心了,在他脸上读出了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意味,我们对死者常常产生这种误解。听我说。”他伸出一只手,放在这位王者的身上,放在他的黄褐色天鹅绒的袖子上,放在他的胳膊上,紧紧地握住它,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手中的力度。“您知道律师们常说的一句话吗?Le mort saisit le vif。死人抓着活人不放。王子虽然去世了,但他的力量在他去世的那一刻就传了下来,没有间隔,没有中断。如果您哥哥来看您,那不是为了羞辱您,而是来提醒您,您拥有了生者和死者双方的力量。这是在告诉您要审视王权。并加以利用。”

亨利抬头看着他。他在思考。他抚摸着貂皮袖口,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这可能吗?”

克兰默又一次想开口。他又一次拦住了他。“您知道亚瑟的墓碑上刻着什么吗?”

“Rex quondam rexque futurus. 昔日之王也是未来之王。”

“令尊已经确证了这一点。一位来自威尔士的王子,履行了对其先祖的承诺。经过一生的流放之后,他回来索取他古老的权力。但索取一个国家还不够;还得把它守住。还得一代代地把它守住,确保它的安全。就算您哥哥似乎在说您占了他的位置,那也是要您成为他想要成为的国王。他自己未能实现预言,因此把愿望传达给您。对他而言是承诺,对您而言就是实施。”

国王的眼睛朝克兰默博士看去,克兰默博士不自然地说,“我觉得这个没错。不过我仍然建议不要把梦太当真。”

“哦,”他说,“可国王的梦跟其他人的梦不一样。”

“你也许没错。”

“但为什么是现在?”亨利说,问得很在理。“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我当国王已经二十年了。”

他很想说,因为您已经四十岁,他要您快点长大,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您已经有多少次上演过亚瑟的故事——多少场化装舞会,多少次庆典演出,多少个拿着纸盾木剑的演出团体!“因为现在是十分关键的时候,”他说,“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您得成为您应该成为的统治者,成为您的国家里唯一而最高的首脑。问问安妮小姐。她会告诉您的。她也会这么说。”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国王承认道,“她说我们不应该再向罗马俯首听命。”

“如果令尊也出现在您的梦里,那么也要像对刚才这个梦一样来理解。他来是为了让您的手更有力量。每一位父亲都希望儿子比自己更强大。”

亨利缓缓地笑了。他似乎从这个梦、这个夜晚、这个弥漫着说不清的恐惧的夜晚、从那些蠕动的蛆虫中摆脱了出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他站起身,容光焕发。炉火在他的睡袍上投下一条条亮光,睡袍上深深的褶皱里,闪烁着深浅不一的黄褐色,那是土地、是泥土的颜色。“很好,”他说,“我明白了。我现在全明白了。我早就知道该找谁。我一直都知道。”他转头对黑暗中说,“哈利•诺里斯?现在几点了?四点了吗?把我做弥撒时穿的教士袍拿来。”

“也许我可以为您做弥撒,”克兰默博士建议道,但是亨利说,“不,你累了。我打扰你们睡眠了,先生们。”

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不容分说。他们就这样被打发出来。他们从卫士面前走过,一声不响地回到各自的人身边,布莱里顿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最终,克兰默博士开口道,“干得不错。”

他转向一旁。现在他很想笑却不敢笑。

“而且巧妙地加上一句,‘如果令尊也出现在……’我猜想你不愿意在凌晨动都不动就被叫起来。”

“我府里的人都吓坏了。”

博士听了显出几分歉然,似乎自己可能不太得体。“当然,”他喃喃道,“因为我是单身,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

“我也是单身。”

“没错。我忘了。”

“我前面说的话你不赞同吗?”

“从各方面看都说得很好。就像你事先有准备似的。”

“我怎么可能?”

“是啊。你是个极具创造力的人。不过……就福音而言,你知道……”

“就福音而言,我认为今晚干得很漂亮。”

“但是我不明白,”克兰默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看福音的。你认为它是一本里面全是白纸的书,任由托马斯•克伦威尔写下自己的愿望吗?”

他停下脚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说,“克兰默博士,看着我。相信我。我是真诚的。如果上帝给了我罪人的一面,我也无能为力。他这样肯定有其目的。”

“我敢说,”克兰默笑了,“他是有意给了你这样一张脸,好让我们的敌人感到不安。还有你那只手,能够抓住机会——当你用力握住国王的胳膊时,我都感到畏缩。而亨利呢,也感觉到了。”他点点头。“你是一个具有很强意志力的人。”

教士们总能这样: 谈论你的性格。作出定论: 这似乎是个赞赏性的定论,尽管博士只是像算命先生一样,告诉他的不过是他已经知道的东西。“走吧,”克兰默说,“你的孩子们肯定很焦急,正盼着你平安无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