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3.去狼厅(第2/3页)

托马斯•莫尔站在他的面前,死后比生前更具体实在。从现在起他也许永远都会在这里: 思维那么敏捷,态度那么坚定,就像在法庭上的最后那个小时一样。奥德利对有罪的裁决非常高兴,甚至没有询问犯人是否还有话说,就开始宣判;菲茨贾姆斯伸手拍拍他的胳膊,莫尔自己也从椅子里站起来阻止他。他有很多话要说,他的声音很有力,语气很犀利,从他的眼神和动作来看,他根本不像一个死囚,一个在法律上已经死去的人。

不过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反正对他而言不新鲜。我忠于自己的良心,莫尔说,你们也得忠于你们的良心。我的良心使我相信——现在我要明白地说出来——你们的法律是错误的(诺福克对他吼了一声)——你们的权力是没有根据的(诺福克又吼道:“现在我们终于看清你的恶意了”)。帕奈尔笑了起来,陪审员们交换着眼神,彼此点着头;当整个威斯敏斯特大厅都在交头接耳时,莫尔顶着吵吵嚷嚷的声音,又提出了他那叛国式的计数方法。我的良心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这使我知道它说得不会错。“我反对亨利的王国,但是我有基督教世界所有王国的支持。我反对你们每一位主教,但是我有上百位圣人的支持。我反对你们这届议会,但是我有可以上溯至一千年的历届教会代表大会的支持。”

诺福克说,把他带出去。审判结束了。

现在是星期二,八点钟。雨点不断地打在窗户上。他拆开里奇蒙公爵的一封来信。那孩子目前在约克郡,他抱怨那里没有鹿园,所以没有什么可供他的朋友们消遣。哦,你这可怜的小公爵,他想,我该怎样解除你的痛苦呢?格利高里要娶的那个满口黑牙的寡妇;她倒是有一个鹿园,所以,小王子也许应该跟诺福克的女儿离婚,再去娶她?他将里奇蒙的信扔到一旁,很想把它丢在地上;他继续读其他的信。皇帝率领他的舰队离开了撒丁岛,正驶往西西里。圣玛丽沃尔邱奇教堂的一位神父说克伦威尔是分裂派教徒,他不怕他: 蠢货。默里勋爵哈利送给他一条猎狗。有消息说大量难民从明斯特地区涌出,有些人正奔往英格兰。

奥德利当时说,“犯人,在你的死刑方式上,法庭将请求国王对你仁慈。”奥德利探身过来: 秘书官,你对他做过什么承诺吗?没有,决不可能: 但国王肯定会对他开恩的吧?诺福克说,克伦威尔,在这一点上你能说动他吗?你去说他会听的;但如果他不听的话,我会亲自去求他。真是不可思议: 诺福克,帮别人求情?他抬起目光,想看看莫尔被带走时的样子,但已经看不见他,一群高大的持戟士兵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开往伦敦塔的船正等候在码头边。感觉肯定就像回家: 那开着一扇小窗的熟悉的房间,没有了文件的桌子,插在烛台上的蜡烛,被拉下来的百叶窗。

窗户突然咔哒作响;他吃了一惊,心里想,我得把百叶窗拴上。他正要起身去做时,雷夫手里拿着一本书进来了。“这是莫尔的祈祷书,他到最后时刻都带着它。”

他仔细看了看。还好,没有血迹。他拿着书脊,让书页散开。“我已经检查过了,”雷夫说。

莫尔在书中写有自己的名字。里面有些句子底下已经划线: 不要记住我年轻时的罪过。“真遗憾,理查德•里奇的他倒是记住了。”

“我要不要派人把它送给爱丽丝夫人?”

“不要。她会以为她也是罪过之一。”那女人已经承受得太多。在他最后一封信里,他甚至都没有跟她告别。他合上书。“把它送给梅格吧。也许他本来就是留给她的。”

整个屋子都在他身边摇晃;屋檐上的风,烟囱里的风,门缝底下钻进来的刺骨的风。天这么冷,已经可以生火了,雷夫说,要我去生吗?他摇摇头。“告诉理查德,明天早上去伦敦桥见管桥的长官。罗珀尔小姐会去找他,请求将她父亲的头带回去安葬。告诉他梅格给他什么就接着,叫他不要为难她。还有,叫他不要多嘴。”

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在意大利参加过一支埋葬队。那不是你自愿参加的事情;而是有人叫你参加。他们嘴上蒙着布,把自己的同伴们埋进未被祝圣的地里;离开的时候,他们的靴子上带着腐烂的气味。

哪一种情况更悲惨,他想,是你的女儿们在你之前死去,还是让她们去收拾你的遗骸?

“有件事情……”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些文件。“我忘记什么了,雷夫?”

“晚餐?”

“稍后再吃。”

“李尔勋爵?”

“李尔勋爵的事我已经处理了。”亨伯河的事情也处理了。还有圣玛丽沃尔邱奇教堂那位信口雌黄的神父;哦,不,他的事情还没有处理,不过已经归入有待处理的那一类。他笑了起来。“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我需要一台记忆机器。”

听说吉多离开了巴黎。他已经跑回意大利,那台机器成了半拉子工程。听说在他逃走之前,他连着几个星期既不说话也不吃点东西。善意的人说他疯了,说他惊惧于自己创造的东西的力量: 坠入了神的深渊。心怀恶意的人则认为,魔鬼们从那台机器的各种缝隙里爬了出来,让他惊恐万状,所以晚上逃跑的时候只穿着一件衬衫,连路上吃的面包和奶酪都没有带,还扔下了他所有的书籍和魔法服。

吉多可能在法国留下了一些文字的东西。花上一笔钱,也许就能得到它们。到意大利去找到他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有任何意义吗?他想,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发明的到底是什么。一台会自动写书的印刷机?一个会反思自己的大脑?如果我得不到它,起码法国国王也不会得到。

他伸手去拿笔。他打了个哈欠,放下笔,又拿起来。我会死在桌子上的,他想,就像诗人彼特拉克。诗人写了很多没有寄出的信: 他写给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一千二百年的西塞罗。他写给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荷马;但是我呢,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李尔勋爵,渔网,还有皇帝那些在地中海上颠簸的大帆船。笔蘸过墨水之后,彼特拉克写道,“笔蘸过墨水之后和下一次再蘸之前,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我匆匆忙忙,从不停歇,快步走向自己的死亡。我们一直都在死亡——我在我书写的时候,你在你阅读的时候,其他人在他们聆听或堵住耳朵的时候;我们都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