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璧与罪(第3/4页)

一个政权越是扩大,内部的人员就会越多,人越多,派系就会越多,若是其外有强敌,或许会压得内部各派系团结起来,但若是外部压力陡降,就会出现“外无敌国外患者”的情况。所谓“敌国”者,不是敌对国家的意思,而是势均力敌之国的意思。

华夏每逢大一统之后,内争便要抬头,就是其处于“无敌”状态之中,争夺是全人类的天性,当整个民族对外已经争无可争,其争夺自然要转而向内,而一种状态持续得久了,就会形成惯性,乃至传统。

安西唐军在中亚时苦苦求生,那个时候整个团体的精神理念纯粹到不受故国糟粕的半点玷污。然而进入中原之后,当环境再非困绝状态,当他们与中原重新融合,有些东西就自然萌发。

并不只是天策政权在影响着中原大地,中原大地也在影响着天策政权。尤其是在天策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都快可以俯视当世其它政权的时候,一些本来深自抑制的潜流就慢慢浮出了水面。它原本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不希望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

看着郑渭拿上来的童谣,张迈皱眉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你会骂它狗屁不通,就是看出其中门道了?”

张迈不悦道:“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的很多!”郑渭道:“这其实只是其中一则,大部分我能抹掉的,其实已经抹掉了。”

“但你还是要跑到秦州来,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你还是担心河西不稳,所以才觉得和谈更好?”

郑渭没有否认。这的确是他来秦州的原因之一。

张迈又说道:“你那天说,自己之所以赞成和谈,是因为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是因为我们两年内已经打不起仗了,是因为你想趁机敲敲契丹与石敬瑭。但实际上,你最担心虽然仍是内政,但从始到终都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对吧。”

郑渭仍然没有否认,却道:“难道你不是?自去年冬天之后,你的行事,已有顾忌,我虽然人在凉州,却也看得出来。到了几日前接见耶律屋质时,你的表现亦使人觉得并不似以前那样一往无前。”

“狗屁!”张迈道:“我和杨易之间,没有问题!你看过薛复的书信,应该知道那次会议我为何会那样做。”

“但有人担心你们有问题。而且不是一个人在担心。我也相信杨易,但这种事情,不在于你和杨易之间是否真有问题,而在于别人的看法,只要别人认为杨易有可能造反……”

郑渭说到这里,范质心头大骇,在这种这么敏感的时期,“造反”这种话也是可以说出口来的?尤其你郑渭还是国家宰执啊!

郑渭却恍若未觉,道:“或者说,国人对杨易有造反的能力,心存疑虑,河西就有可能不稳。河西不稳,前线就不能安心作战!”

“就连等打过这一仗,都等不及么!”张迈几乎是在压抑愤怒地道:“打赢了这一仗,阿易就会回来,他回来之后,兵权归还国家,到时候自然什么流言都没有了。”

“但他要是不回来呢?”郑渭忽然说。

张迈愣了一下,他再怎么也想不到郑渭会说这样的话。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郑渭这样说,不一定是他这样想,而是有人这样想!

如果杨易打赢了这一仗,那么杨易就建立了盖主之功,如果杨易建立了盖主之功,手里握着泼天的权势,却又不回来……对于生长于极权时代的人来说,这是帝王最怕的事情!

张迈却笑了:“如果他不回来……你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却笑得有些勉强,他已经能渐渐理解郑渭的担心。

“国人有疑,必须消除,若不消除,前线不稳。”郑渭道:“这就是我怕的东西,也是我们必须解决的事情,最近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些发展,不像以前一般安稳,可能是来自敌方的渗透,若连敌方都已经知道要利用这种事情来为我们制造麻烦,我们就更加不能再回避下去了。”

张迈皱着眉头,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国人的疑虑?”

郑渭道:“这种事情,压又压不住,辟谣是越辟谣传越多,这是我之前不敢妄动的缘故。但你素能出奇制胜,所以我希望你能想出个办法来。”

张迈忽然转问范质,道:“文素,你觉得呢?”

范质吓了一跳,在许多事情上,范质的能耐其实比郑渭更强,但在中原日久,于皇权事务上便总显得畏缩。不过,这次他并没有退缩,当即跪下道:“这种事情,当镇之以静,莫去理会,若去理会,反而着相。”

这里用了佛家的着相二字,说的有些玄,其实却是政治上常有的事情——有些事情,你不去提它便罢,若是去否认它,反而可能越说越让人怀疑。

“镇之以静?”张迈自嘲般一笑,道:“去年冬天以来,我们不一直在这样做么?结果不但外头的人,连你们心里都生疑虑了。”

范质道:“但如今形势特殊,确实得先稳住局面啊。等到战局抵定、杨将军回归凉州之日,到时候流言自散。”

张迈盯着范质,道:“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顾忌,那就是说,大家的确都是这样想,这样担心的。唉,我毕竟不是这个……这个地方长大的人,竟未考虑到这些。”

他的声音略略一低,他的本意,并不是要说“这个地方”,而是要说“这个时代”。

……

洛阳相府。

刘昫看着冯道给他的书信,道:“天策如今外有大战未决,内则国人已疑,这可不是好征兆,必须设法破解才行。”

冯道叹息道:“没办法的,这是无解之事。没有一个君王能容忍臣下有盖主之功,更没有一个帝王能容许臣下有逼天之权。杨易自破漠北,已经功高震主,而眼下更是权势熏天,当此之际,国人生疑是最正常的事情。目前张龙骧能做的就是对内将国人之疑强行压住,对外将杨易设法笼络住,打完这一仗再说。至于战后……”

“战后怎么办?”

“若此战再胜,杨易之功勋兵权,只怕还要再盖张龙骧一头!所以我有时候宁可此战不胜!”冯道叹息了一声,道:“张龙骧不应该将这么大的功勋,都交给他啊。这不是成全他,而是害了他啊!”

……

张迈的心情忽然变得压抑。

就在大战前夕,就在争夺全胜的前夕,却发生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忽然之间,张迈还想到了杨定国!

没错,甚至就是杨易的这位老父亲,内心深处都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