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拈花为剑

刑部大牢,官监。

官监里空空荡荡的,朱棣登基后,这里曾满满当当的,全是犯官及其家眷,如今该杀的杀、该放的放、该流配的流配,家眷们的命运也大体相同,要么重新成为官太太、官小姐、公子少爷,要么沦为官奴习匠,杂差佣仆,或者教坊司里唱小曲儿的。

当然,还有些分配到功臣家为奴的,因为功臣府邸还没建好,仍然滞留在监狱里,比如分给夏浔家里的两百多人,不过他们已经由官监挪到普通监去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牢墙上的涂鸦又多了些,无聊的犯人可以看看解闷。那些诗词和绘画虽然杂乱不堪,却是从洪武初年到现在,不同时间段不同犯人的杰作,其中有些人早已作古,有些人现在还高官得做,有些人已告老还乡含贻弄孙……

可是当他们关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所以那些诗作哪怕是一首打油诗,也包含着他们回首一生的感悟和生死关头的体会,每一首诗,都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而这些人的人生,莫不精彩纷呈,足以让你花上许多时间去逐一品味、感觉。

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泽文、通政司右通政张安泰、归德知府孙广和,就在那儿端详着墙壁上凌乱的诗词歌赋在消磨时光,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们不是政治犯,而是贪污犯,为了防止他们串供,影响案情的侦破,三个人的牢房隔得足够远,远到他们看不见彼此,根本无法交谈。

可是不久之后,张安泰牢房前多了一个人,狱卒的打扮,可那神情气质,却不像个狱卒,他和张安泰隔着栅栏,你一言我一语,悄悄地说着甚么。

张安泰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着栅栏,掌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站在对面的人,面孔掩在昏暗的光线下,声音幽幽,好像催眠的歌曲一般:“张大人,你想清楚,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之间!”

张安泰嘶哑着嗓子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没有!驸马现在也只能自保。你知道,我们对付的不只是一个陈瑛,他背后还站着杨旭,站着辅国公。”

“可是……”

“张大人你也做了一辈子官,怎么还不明白?要么,你甘于平庸,不要选择。既然你选择了依附,得到了荣华富贵,就必然得承担可能的后果。成王败寇,事已至此,何必再说一些无益的话?”

张安泰慢慢垂下头,不语。

牢房外面的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冷冷一笑,道:“张大人,不要心存侥幸,太祖遗制,贪墨六十贯,剥皮揎草;你得了多少好处?你岂止是贪墨,那份奏章一压就是两个月,这是任何一个皇帝也不能容忍的,放任你这等作为,皇上岂不都成了聋子瞎子,任由臣子摆弄的傀儡?”

张安泰嘶声道:“我为驸马出生入死,叫我向东不敢向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驸马就不能伸手搭救于我么?”

牢房外面的人沉声道:“你们这次出的事,可与驸马没有丝毫关系!张大人,这是你自己贪得无厌,自招灾祸!”

张安泰哑然,他很想辩解,如果不是因为听从驸马的吩咐,对付辅国公杨旭,他这件事也不会被人揭发,可他已万念俱灰,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牢房外面的人道:“张大人,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早死晚死,终须一死。如果你肯痛痛快快地去死,你的家人可以保全,而且会受到驸马的照料,驸马会保证他们衣食无忧,过上十年八年,这件事已经被人遗忘了,还会想办法安排你的子嗣作官。

你不肯死,最后还是一死,而且将死得苦不堪言,可是你拖驸马爷下水,哼哼!驸马可未必死得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当今皇帝的姐夫,可是到那时候,谁还管你的家人?张大人,你这条性命,已经不保了,就不考虑考虑身后之事么?”

张安泰面孔扭曲,颊肉不时抽搐一下,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抬起眼睛,一双发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外面那个人,哑声道:“我……可以死!驸马他……”

外边那人欣然道:“你放心!驸马不但会保证照料你的家小,而且……时机合适的时候,还会搞死杨旭,为你复仇!”

张安泰惨然笑道:“好请驸马爷,记得他的承诺!”

“你放心,人无信不立!你为驸马而死,驸马岂能不予你的家人妥善照料?就算不在乎九泉之下的你是否瞑目,驸马爷也不能让活着人的寒心不是?”

张安泰点点头,缓缓回到囚床前坐下,呆呆望着墙壁发呆。

站在栅栏外的人还没走,过了半晌,张安泰冷冷地道:“你一定要亲眼看着我自尽,才肯放心么?”

外边那人干笑一声,向他抱了抱拳,转身离去。脚步很轻,靴底轻轻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一条蛇游过,他的下一个游说的目标,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泽文。

※※※

陈瑛又熬了一个通宵,这一点连他手下那些人也都佩服得很,都御使大人那瘦削的身子,仿佛就是铁打的,一旦手头有了案子,他就能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工作,一早上依旧精神奕奕,这一点,很多人可办不到。

只是陈瑛这么能干,他手下的人就跟着遭了罪,也得陪着忙忙碌碌,彻夜不眠。

一大清早,陈瑛喝了杯酽茶,吃了两块点心,正打算去刑部提审犯人,一个穿着刑部公服的差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了他便打躬施礼道:“都御使老爷,小人奉刑部正堂雒大人之命有请老爷,马上去一趟刑堂。”

陈瑛笑道:“哈哈,雒尚书比本官还要性急……”

那差人苦笑道:“都御使老爷,雒老爷不急不成啊。昨儿晚上,张安泰、周泽文在狱中双双自尽了!”

“你说甚么?”

陈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恶狠狠站起身来,盯着那差人,好像一匹饿狼,把那差人吓得倒退两步。

陈瑛定一定神,立即挥手道:“备轿、备轿,立即去刑部!”

刑部大堂,地上趴了一排狱卒,已被鞭笞的遍体鳞伤,刑部尚书雒佥怒不可遏地喝问着:“两个人怎么会同时自尽?本官叫你们好生照料,为何无人巡视,直到天亮才发觉有异!有没有人擅入牢房,有没有人接触他们,招!给我招!”

大堂外,陈瑛和匆匆赶到的大理寺卿江林杰撞个对面,两人互相拱了拱手,显然,江林杰也知道周泽文、张安泰自尽的事了,神色十分凝重,两人没有多说,立即并肩走进大堂。

“陈大人、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