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君子之道

足利义满焚香下跪,隆而重之地三跪九叩,其后跟随的从多公家、武家都随之一齐下跪,内中却有一个身形相对其他诸人显得高大些的大臣动作迟钝了一些,以致众人跪下后,他就像鹤立鸡群一般突出。虽然他也马上就跪下了,不过这刹那的迟疑还是被夏浔看在眼里。

夏浔看到,那人是被旁边跪下的一个大臣拉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而且俯首之际,颊肉紧紧绷起,似乎满怀怒气。这人在足利义满身后三步处,是众大臣中最靠前的七位大臣之一,毫无疑问,应该是足利义满手下权势最大的大臣之一,夏浔仔细地看了他几眼,记下了他的模样。

眼见足利义满执礼甚恭,郑和的神态也严肃起来,他取出圣旨,庄重地向前三步,走到足利义满面前,高声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复载之间,土地之广,不可以数计。古圣人疆而理之,于出贡赋力役、知礼仪、达于君臣父子大伦者,号曰中国。

而中国之外,有能慕义而来王者,未尝不予而进之。非有他也,所以牵天下,而同归于善道也。兹尔日本国王源道义,心存王室,怀爱君之诚,逾越波涛,遣使来朝,归逋流人,贡宝刀骏马甲胄纸砚,副以良金,朕甚嘉焉。

日本素称诗书国,常在朕心。第军国事殷,未暇存问。今王能慕礼仪,且欲为国敌忾,非笃于君臣之道,畴克臻兹。今遣使者杨旭郑和,出使日本,赐冠服、文绮、金银、瓷器、书画等物,并允许日本国十年一贡,正副使等可以多至二百人,在江浙贸易。

呜呼!天无常心,惟敬是怀。名无常好,惟忠是绥。朕都江东,于海外国惟王为最近。王其悉朕心,尽乃心,思恭思顺,以笃大伦。毋容逋逃,毋纵奸宄。俾天下以日本为忠义之邦,则可名于永世矣。王其敬之,以贻子孙之福。故兹诏谕,宜体眷怀。”

郑和宣旨已毕,足利义满高举双手接过圣旨,领旨谢恩,行礼如仪,这才站起身来。一直冷眼打量足利义满身后众公家、武家大臣反应的夏浔用肩膀轻轻一碰郑和,跨前一步,长长揖礼:“大明辅国公,见过大王!”

郑和被夏浔一碰,心领神会,忙也极默契的踏前一步,自报身份,行下礼去。方才二人是代天子宣旨,代天子受礼,此刻旨意宣达已毕,对方是大明永乐皇帝亲口所封的日本国王,地位比他们高了一层,自然要以下臣之礼觐见。

足利义满一见二人神态恭敬,先是稍稍一怔,脸上便露出由衷的喜悦,连忙上前一步,将二人扶起,连声道:“两位天使不要客气。天使远来,跨海踏波,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道义欣闻天使远来,不胜欢喜之至,所以远迎至此,亲自接两位天使回京都,请二位天使登车!”

三人寒暄一番,互相谦让许久,最后由足利义满的仪仗行在前面,夏浔和郑和的车驾紧随其后,两队仪仗合做一队,继续向前行走。许多稍显不忿的公家、武家,见大明使节对自家将军也执礼甚恭,神色便缓和了许多。

过了一阵儿,何天阳悄悄摸到了夏浔和郑和的车上,车上,两人并肩而坐,正低声说着什么,何天阳一摸进来,夏浔便住了口,问道:“甚么事?”

何天阳道:“国公,卑职发现许多日本大臣对他们的征夷大将军向两位使节如此卑躬屈膝甚为不满,礼部随行的官员对国公和郑公公向日本国王行外臣之礼也很是不满。我觉着,得提醒国公和郑公公一声,如此这般,里外不讨好,何苦来哉。咱们是天朝上国,他们是上赶着巴结咱们的破落户,大人应该倨傲一些、霸气一些才是,免得礼部那些人聒噪,也能震得住他们!”

夏浔摇摇头道:“切不可如此想,你给我知会下去,咱们的人,如果谁敢摆谱,做些不必要的事情来激起日人的反感,一俟本国公知道,必定严惩不贷!”

何天阳本是来怂恿夏浔的,反得到这么一句吩咐,不由一怔,虽然答应着,神色间却甚不服气。

夏浔语重心长地道:“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潜在的敌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善于从别人的身上学习,那才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一味的狂妄骄横,看不清别人的优点和长处,那么失败也许很快就会来临了。”

何天阳挠了挠头,还是不太理解,夏浔一笑,说道:“不错。你也看到了,日本国是有很多人,对他们的国王这般执礼甚恭不甚满意的。其实如果你是他们,这样的态度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难道你的国家小,你的君王做儿皇帝你就心悦诚服?”

这一回,何天阳当真陷入了沉思,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夏浔道:“记住,我们不是施舍来了,我们来,也要获得我们想要得到的实际利益,这才是根本,对别人尊敬,并不会降低你的身价,盲目地狂妄自大,才会真的让人看不起,狂妄骄横,赢不来别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恭顺。日本,有人倾慕我天朝文化,有人反感对天朝俯首称臣。我们这时候应该怎么做?是做些蠢事,把倾慕恭敬我天朝的人推到敌视我们的人那一边么?”

何天阳点点头,但依旧有些不甘心地道:“可……那足利义满也未必就是真心顺服,还不是觉着向咱大明称臣,对他有好处?”

夏浔道:“这就是顺服!你觉得怎样才是顺服,要他无条件的恭顺忠诚?换了你,你会不会这么做?不要说他本就是倭人,就算他是明人,如果远出海外自立为王,还会在毫无好处的条件下,对我大明诚惶诚恐恭敬驯服么?不要说海外之臣了,孟圣人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国内之民尚且如此,你想要求番邦之王怎么样?”

何天阳是海盗出身,对朝廷本就不像自幼读书的人一般的恭顺忠诚,这番话正中他的心思:“你对我好,我才给你做事,否则凭什么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我都死也要做忠臣?”所以不禁频频点头。

夏浔道:“真正尊贵知礼的人,是对任何一个对你恭敬谦逊的人,哪怕他穷得像个叫花子,也要以礼相待的君子!否则,和那些家里有几个闲钱,就在别人面前飞扬跋扈的二世祖、纨绔子有什么区别?”

何天阳欣然点头道:“国公这么说,卑职就明白了。狂妄骄横,那是自降身份,是吧?”

夏浔笑道:“差不多,咱们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摆谱的!只知道狂妄骄横摆臭谱的,那是屁都不懂的傻小子!所以,告诉咱们的人,把他们的狂妄都给我收敛一下,他们不懂得收敛,我就要收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