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第4/5页)

“来了,已到了十字街口,嘈嘈杂杂的大约有两三百人,打头的正是陈大毛与李狗儿。”

“好!”赵谦顿时间眉飞色舞,吩咐宋师爷道,“你现在就把状子送进缮抄房,速抄三份,全部盖上关防,一份送武昌城湖广按院,一份送京城都察院,还有一份直送内阁首辅,全部加急。”

宋师爷不敢扫赵谦的兴头,只得小心答道:“现在抄恐怕为时过早,状子咱已交给陈大毛了。”

“交给他干吗?”

“他得亲自在堂上递给您呀。”

“啊,我倒把这层忘了。”

赵谦笑了笑,这时,只听得衙门前的登闻鼓震天价敲响,沸沸扬扬的人声也轰轰然传来,早有一个衙役滚瓜般跑来禀道:

“大人,外头来了众多百姓,要……”

“不说了,”赵谦无心听衙役哕皂,一挥手令道,“快去,传令升堂。”

顷刻间,只听得“咚、咚、咚”三声炮响——这是开衙的号令,接着,便是整整齐齐的山吼:

“升——堂——”

赵谦早已踱出屏风,在阶上正中那只夹头榫翘头大案台后头落坐,大案台两侧,各斜放着一只攒牙子着地管脚平头案,府同知与主簿两名属官也随之落座,阶下两厢,数十名皂衣衙差各持水火棍直挺挺站立。赵谦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肃声地问:

“是何人敲了登闻鼓?”

阶下侍立的宋师爷出班禀道:“启禀大人,是荆州城中小民陈大毛与城外农户李狗儿等一干人众。”

“为何敲鼓?”

“递诉状。”

“状告何人?”

“告荆州税关。”

“带陈大毛与李狗儿上来。”

“是。”

本都是事先知晓之事,但赵谦故作威严状,又从头问了一遍,只缘这是升堂的套路更改不得。宋师爷配合极佳,只见他走出大堂,片刻就把陈大毛与李狗儿领了进来,两人一进来就跪下。赵谦俯身看了看这两个“腌臜”人物,急切地问:

“谁是陈大毛?”

“我。”

陈大毛抬起头来,他今天换了件稍稍体面的蓝布衣褂,只是被拶子拶过的手伤得不轻,敷了药后已用粗白布缠了起来。

“手上怎么了?”赵谦问他。

“昨日在府牢里受刑,拶伤了。”

“啊,”赵谦转头问正在东张西望的李狗儿,“你叫什么?”

“李狗儿。”

“听说昨日税关巡拦段升当街锁你?”

“是。”

“状子呢?”

“什么状子?”李狗儿眨巴着眼睛。

“你们不是状告荆州税关么?”

李狗儿没有作答,而是望着陈大毛,陈大毛看了看两边厢里拿着水火棍的差人,稍作犹豫,便鼓着勇气答道:

“启禀知府大人,小民们今日给你送大石碑来了。”

“石碑,什么石碑?”赵谦懵了。

陈大毛说:“大人看过便知。”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大堂。这本是坏规矩的事,若在平常,赵谦早拍了惊堂木,但今日他却耐着性子,想看看这两个歪辣骨究竟要干什么。不一会儿,便见陈大毛领着四个人吭哧吭哧抬了一个大石碑进来,这石碑大约五尺高,厚约六寸,汉白玉质地,四个人抬进大堂后,卸了绳索,两个人将其扶着立起,因隔得太远,赵谦看不清碑上字样,遂忘了开堂的威严,竞自踅下阶,走到石碑前观看,只见碑的正面大书三个楷字:

戒石铭

背面的颜骨小楷,写的是一段铭文:

敕谕皇明天下郡县戒石铭: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长,抚养惠绥。改存三异,道在乙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所提,风

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役是切,存国是资。朕之赏罚,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民父母,须是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洪武十五年吉旦立

读罢铭文,赵谦脸色刷地变了,却说这一方《戒石铭》碑,端的大有来历:皇朝开国之后,太祖洪武皇帝治吏极严。他平生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官员贪墨,他每每嘱咐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诸路言官,对居官婪取之人,必及时揭发,不管证据确凿还是道听途说,都可上奏。这就是令贪官闻之丧胆的“风闻奏事”之权。如此苛严,虽不免有冤案产生,但对于官场养成清廉自守的风气,的确大有裨益。即便如此,仍有贪利之官铤而走险。有一位县官贪墨了十两银子被人告发,洪武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将那县官处死,剥其皮制成革,内中塞满稻草做成“贪官标本’’挂在县衙大堂里以警示后来为官者:胆敢效尤者,杀无赦!惩罚如此酷烈,洪武皇帝仍心有不甘,洪武十五年,也就是杀了那位县令不久,他听了臣下的建议,制作出这一篇《戒石铭》颁发全国,用统一规格与书式勒石作碑,竖立在全国每一座县州府衙门中,并谕旨每一个新上任者,到任之日,必须首先阅读这篇《戒石铭》。

陈大毛他们抬进来的这一方《戒石铭》碑,便是洪武十五年的旧物。这座碑本安置在当时的荆州府衙门内。嘉靖年间,当时的知府嫌衙署局促,便打通关节请旨另建,这就是赵谦现今办公之地,而老衙门便作了荆州税关的署所。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别有所因,迁移府衙时,这一方《戒石铭》碑竞没有一同迁走,而是一直留在税关的署所之内。如今被陈大毛他们抬来,赵谦立马想到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是金学曾。本来巴心巴肝指望接一道状子治一治金学曾,没想到反上了他的圈套接下这一方“圣碑”。赵谦站在碑前,恨得牙痒痒的却又不便发作。偏这时候,宋师爷站出来问道:

“陈大毛,状子呢?”

“什么状子?”陈大毛装糊涂。

“你们不是要告荆州税关么?”

“是你宋师爷要我们告的,怎地赖到我们身上,我们回家合计合计,不告了。”

“为啥?”

“就为你写的状子,不合我们小老百姓的口味。”一直闷葫芦似的李狗儿,这时开口说话了。他从怀中摸出那两张状纸扬了扬,然后把它撕得粉碎,说道,“过去税关的大堂官,就是赵大人,我们如何告得!”

“你!”

赵谦脸色涨得像紫猪肝。府同知一看这些贱民闹得太不像话,立时大喝一声:

“你们这些刁钻小民,竟敢戏弄本衙,来人!”

“在!”

众衙役一齐把水火棍在青砖地上顿了一顿,那样子就要扑上来抓人了。赵谦摆摆手示意衙役们安静下来,他知道如果此时一动手,便真的就中了金学曾的诡计。须知这些子编氓是送“圣碑”来的,如果打了他们,就等于是他赵谦胆敢藐视皇上,到那时候,他纵有十张嘴也辩白不清。小不忍则乱大谋,赵谦想到这一点,便勉强挤出一点干笑来,对李狗儿一干人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