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言政言商皇亲思利 说春说帛铁嘴谈玄

 

 

在东直门大街东头以北,有一条药王庙胡同,从那里再往东,便是武清伯府邸所在的万元胡同。这天上午辰时过半,一乘八人抬油绢围帘大凉轿在府邸门口停了下来,一看这凉轿镶金缀玉的花哨以及班役的穿戴,就知是从杠房里租借出来的。为了满足来京办事的地方官员以及豪商大贾的出行需要,京城里开设了多家出租轿马的杠房。从颠着碎步的小驴儿到八人抬的大轿,各种档次的运具应有尽有。眼下在武清伯府邸门前落下的这顶大凉轿,无疑是杠房里顶级的轿子了。再说从凉轿里走下的这位中年人,一眼看去就知是一个富得流油的阔佬,他身穿一件拱碧蓝颜色的八团缎直裰,手上拿着一把乌木扇骨的苏样尺八大撒扇。饱刚跨出轿门,武清伯府上的总管钱生亮就快步上来,抱拳一个长揖,唱喏道:

“邵大爷早。”

“钱管家好。”中年汉子回了一礼。

这位被称作邵大爷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隆庆六年夏初在衡山帮高拱除去心腹之患李延的那个邵大侠。自那次事件之后,一晃两年多时间过去,邵大侠再也没来过北京。这原因一来是高拱去职,他本想借高拱势力牟取私利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二来担心自己所作所为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为了避祸丽不敢来北京。这两年窝在南京与扬州两地,虽然很少在官府走动,但凭着自己在江湖上的影响,大做布帛绸缎以及盐引生意,银子倒是没有少赚。久静思动乃人之常情,今年立夏过后,他思虑着当下形势对自家已没有什么危险,才决定再来京城一游。两年前来京,在北大街突然邂逅了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钱生亮。他当时就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让他得以攀上武清伯李伟这个高枝。虽然因世事变故耽误了两年,但他一直没有中断与钱生亮的联络,常常托进京的人给钱生亮送来厚礼。这次来京的第一要紧事,就是通过钱生亮与武清伯接上头,选定日子登门拜望。

邵大侠在钱生亮引领下走进武清伯府邸,这府邸原是嘉靖朝首辅严嵩的故宅。严嵩被罢相抄家之后,这宅子被没收充为公产,一时无人居住。隆庆皇帝登基后,便把这宅子赏给了他的老丈人。当时的严嵩权倾天下,极尽享乐之能事。他在京城里头有两处住宅,一是这座大学士府,二是泡子河边的别业积香庐。严嵩晚年多半时间都呆在积香庐,这座大学士府实际上由他儿子严世蕃居住。这位严世蕃的贪鄙比之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祸发而被皇上下旨诛杀。严大学士府本来就宽敞富丽,到了严世蕃手上又大兴土木再行修葺,最终成了人见人畏的京城第一府邸,大大小小的房子有五百多间。武清伯自成了这座府邸的主人之后,一直嫌宅子太大,若不是怕女儿李太后干涉,他恨不能卖一半出去赚回一笔银子来。

京城达贵官人的府邸,大抵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武清伯所居的府邸却不是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竞成了客堂的侧墙,贴着左墙根,是一个长长的甬道,于此前行二十来丈远,眼界豁然一宽,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地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缓坡上松竹蒙翳;红亭白塔,玉砌雕栏,叶问莺啭,帘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烟横富贵家。府上的五楹客堂的大门正对着花园而开,踞坐其中,满耳俱是天籁满眼俱是锦绣。走到这里,邵大侠在心中叹道:“平常总听人说严嵩居家品味极高,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经营了几十年,却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接过来享受。”

这时候,身穿轻绡蟒衣的武清伯李伟已站在客堂门口候着了。他虽然从未见过邵大侠,但老是听钱生亮在耳边聒噪,知道这人是江南中的大富翁,加之昨日邵大侠先派人送来了丰厚的见面礼,除了一张二千两的银票,还有一大堆江南的特产。李伟见邵大侠出手如此大方,也就有心结识。

武清伯将邵大侠引到客堂坐定,叙过茶后,武清伯问道:“邵员外,南京比起北京来,哪儿更繁华?”

李伟虽然穿着蟒服,但做派仍是农民,瞧他坐在椅子上屈着腿,却像是蹲炕头的样子,邵大侠有些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答道:

“当然是南京。”

“啊?”武清伯一愣,不相信地问,“北京在天子脚下,为何繁华反倒不如南京?”

“南京不单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里,如今,天子虽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这些大衙门,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

“这倒是。”武清伯附和道,“前几天,宫里头还给咱送来了几条鲥鱼,说是从南京用快船运来的,那味道真是好。”

“是个啥味道?”

“有一点点像腐乳,吃起来虽没有羊肉那么有嚼劲,但软嫩软嫩。”

武清伯说着咽了一口唾沫,还在回味着那味道的鲜美,却不想邵大侠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脱口说道:

“武清伯,您吃的是臭鱼。”

“臭鱼?”武清伯一脸茫然。

“不是臭鱼又是什么?”邵大侠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真正的鲥鱼,又香又嫩,是鱼中的极品,哪里会出来腐乳的味道?三个月前,就这件事,新任的鲥鱼厂管事太监王清到南京上任,还闹了个笑话。”

“闹了个啥笑话?”李伟问。

“这位王太监一到南京,正赶上鲥鱼季节,手下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鲥鱼宴请他品尝,谁知他刚品尝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脸来,斥道,‘大胆奴才,你们竟敢糊弄本爷!’手下人被他骂糊涂了,不知王太监火气从哪儿冒出来的,遂小心问道,‘王爷,小的们用心侍候,哪里还敢糊弄您?’王太监气呼呼地质问,‘你们以为咱没吃过鲥鱼?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鱼充数,这不是糊弄又是什么?’手下人以为这位新来的管事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儿找事儿,便小心回道,‘王爷,这的确是鲥鱼,刚刚从江里头捕捞起来的。’王太监头一摇,决断地说,‘这不是鲥鱼,咱在大内呆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鲥鱼?这鲥鱼的味道臭臭的,你们这一桌鲥鱼,何曾有一丝儿臭味?’手下人一听,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释,‘王爷,你现在吃的是新鲜鲥鱼,咱们这时节把鲥鱼捕捞起来,再经运河长途运到北京上贡,路途上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个多月,这长时间,虽然鲥鱼舱里用冰镇着,也难免腐败变味。最好的鲥鱼由皇上享用,稍稍有点变味的,就赐给王侯大臣以及身边的管事牌子们分享,年复一年.吃惯了变味儿的鲥鱼,反倒觉得新鲜的鲥鱼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王太监明白了个中原因,却仍不肯服输,撅着嘴咕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臭鲥鱼好吃。今后,咱只吃北京城的鲥鱼,这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