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怒火中草疏陈五事 浅唱里夏月冷三更(第4/6页)

“养正兄,你这话是何意思?”

张守直体肥怕热,碰巧这几天气温骤升,客厅的雕花窗扇虽都已打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摇着撒扇,脑门子上依然热汗涔涔。这会儿他一边擦汗,一边忧郁地回答:

“元辅,你可别忘记了,今天登基的皇上,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有后宫嫔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这倒是个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时十五岁,也尚未婚娶,故免了头面首饰这一项开销。当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着额头,陷入沉思……

“元辅。”张守直又轻轻喊一声。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张守直压低声音说道:“不才虽然愚钝,但还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过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头面钱,去争取李贵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强一笑,“你是这样看的?”

“只要这件事一成现实,京城各大衙门里头,都会这样认为。如今皇上只有十岁冲龄,今年春上才开讲筵,哪懂什么治国韬略,真正当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贵妃。在下早就听说,这位李贵妃,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她是很有主见,今儿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诉你了。”

“讲了,冯保出掌司礼监,又兼着东厂,权势熏天啊,他的后台正是李贵妃。元辅要争取她,原也是为了社稷苍生,朝廷纲纪。”

“养正兄能看到这一点,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叹一口气说,“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讨要二十万两银子给李贵妃,并不存半点私心!至于你刚才说到,新皇上还是个娃娃,没有后宫眷属,这是事实。但却忽略了一点,当今皇上是个孝子,先帝的嫔妃个个都在,为她们定做头面首饰,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愿。当今皇上定做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也是登基仪注题中应有之义。”

张守直收起撒扇一捣手心,说道:“洪武皇帝创建大明基业,讲求的就是孝治天下。当今皇上定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乃是出于孝道,唔,这道理讲得过去。只是……”

高拱指望张守直说下去,张守直却打住话头,再也不吭声。高拱只得问道:“只是什么?”

张守直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说:“元辅,户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又哭穷,”高拱拉长了脸,说道,“一国财政都在你养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扫箱子角儿,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也还是扫得出来的。”

“元辅既如此说,在下也没有办法。实话对你说了吧,上个月的太仓里,还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广西庆远方面的军费,解付了六十多万两,本来只要四十多万两,是你元辅作主,多给了殷正茂二十万两。这个月先帝宾天和新皇上登基,两个大典各项开销,又花去了六十多万两,还有打通潮河与白河的漕运工程,这是为了把通州仓的粮食运来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来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万两银子,这也是先帝御前钦定的。因为财政拮据,只预付了二十万两,河道总督朱衡上折子催要了多次,定于这个月再解付二十万两,这道旨意也是内阁票拟上去的。我这里说的,只是几个大项,还有一些小项开支,这里几万,那里几万,我就不必细说。总之,户部手上掌握的,大约还有三十多万两银子。如果再拨走二十万两,不要说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无处着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万名官吏的月俸银,也找不到地方开销出来。”

论及财政,张守直眉心里蹙起了两个大疙瘩,除了诉苦别无他话。高拱也知晓这些情况,平素他对财政收支也极为关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节的鳌山灯,在他的提议和力争下,就只花了五万两银子,较之往年的十五万两例银,一下子就省了十万。但这次却不同,为了争取李贵妃,这二十万两银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经摊开来讲,高拱也不便硬来,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养正兄,你的难处我知道,但现在是大家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时候,朝廷的财政情况一年不如一年,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眼下的政治局势,比起财政情况,更是乱得一团糟。冯保已经取代了孟冲,还有人对我这首辅之位,也是觊觎既久,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种地步,我的首辅当不成,户部尚书恐怕也不会再是你养正兄了。”

高拱如此缓缓道来,张守直却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户部尚书两年多时间,曾有三份折子弹劾他,都因高拱从中袒护,他才有惊无险。特别是最近的一份,是广西道御史孙孝先写的,言李延为了户部能及时解付军饷,曾向张守直行巨贿。折子送上之时,正值隆庆皇帝病重期间,高拱票拟,以“查无实据,不可妄奏”八个字把此事了结。张守直因此对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尝不知道,只要高拱这个靠山一倒,他张守直立马就要离开户部尚书宝座,卷铺盖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态严重,”张守直讷讷说道,“方才说了一大堆难处,并不是我张守直搪塞元辅,不肯办这件事,而是为了让元辅把事体想得更为周详妥当,不至让奸佞之人鸡蛋里头寻骨头,找出什么岔子来。我明天就开出二十万两银票来,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时候,朱衡那边,还望元辅晓以利害,不要让他添乱。”

“这个请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里由我来说话,其实也拖不过一个月,只要能稳住李贵妃,赶走冯保,事情圆满结局,去哪里找不回这二十万两银子?再不济,一道咨文下到两广总督行辕,让殷正茂把二十万两银子退回来就是。”

“这个恐怕难!”

“难在哪里?”

“谁不晓得殷正茂爱钱如命,让他退回银票,无异于从猴子嘴里抠枣儿,行不通。”

高拱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这个就请你养正兄放心,孙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

两人笑过,张守直起身告辞。

高拱与张守直两人谈话时,高福来客厅两次,他本意是来催主人吃饭,但见两人谈话分外认真,便不敢从中打搅,直急得耍戏的猴儿似的里外到处乱窜。直到张守直离开,高福这才又前脚赶后脚地走进来,说道:“老爷,酒菜都备好了。”

由于饿过了头,高拱这时反倒没了胃口,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答道:“都子时了吧,还吃个啥,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泡个脚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