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三章 贤弟呀,你为什么不走快一点!(第2/3页)

寂静清幽的山林月夜中,唐成伸出手去轻抚着庞公岩,心中油然浮现出一个面容高古的隐士形象来。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之时,厌恶官场污浊的名士庞德公因不堪朝廷的屡次征辟,遂以入山采药之名一去不归,左近邻居皆传其入山修道并最终证道成仙,其实这位隐士却是到了这鹿门山中,便在这块岩石边搭建茅屋,自垦山田、自取山泉、过着自耕自食、自酿自饮的隐逸生活。

自汉末至今,时间已过去了五百年,五百年沧海桑田,庞德公早已随风而逝,但他对人生的选择,就如同这块标举其高洁志向和隐逸情怀的庞公岩一样,注定了永不会随着时间而风逝,且将历久弥新,与后来的陶渊明一起,为一代代不得意以及不堪红尘磋磨,不堪城市烦扰的后人构建一座精神的桃花园。

抚着庞公岩追慕古人,良久之后,唐成一声轻叹道:“其实生活也可以很简单,快乐也可以很简单的。”

说完之后,唐成又自失的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自己现在已经六十岁的话,那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种生活,但是现在……还不行,还不想,也过不了。

没有艰辛的劳作就体会不到小憩时的惬意。同样,没有年轻时执着努力的经历,隐逸时面对如斯山景的回忆也该是太寂寞了吧?

而他现在就正是该执着努力的时候,是为异日年华老去时积攒下足够回忆的时候。

在这样的隐逸圣地,自己感受到的反倒是该要强化用世之心,这算不算亵渎前贤呢?唐成自嘲的一笑后,循着旁边的乱石登上了庞公岩。

站在庞公岩上,看着寂寂清清的山林,淡淡的林雾渐次腾起化为薄薄轻烟,在皎皎月辉的照耀下,烟和树就有了许多的层次与轮廓。

这月,这烟,这树终于帮唐成找回了前面渡河时一闪而逝的灵光!

轻披一身明月星辉,庞公台上心清如洗的唐成一任灵光乍现下勾起的这首诗从口中流泻而出:

山寺鸣钟画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樵径非遥长寂寥,唯有幽人夜去来!

将这首孟浩然的隐逸名篇《夜归鹿门寺》吟完之后,唐成油然吐出一口气来。

看到了庞公岩,看到了这般“鹿门月照开烟树”的美景,再附庸风雅的吟一吟这首画龙点睛的《夜归鹿门寺》诗,吟完后犹觉唇齿留香的唐成但觉今天突然兴发起的访古之幽情已经彻底释放了出来,虽然按后世的话说他今天这举动实在有些装逼,但他自己却从这段经历中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心中如遭水洗,由内到外透出一股子幽静清宁的放松。

思古,访古已毕,唐成正欲下岩继续往鹿门寺进发时,蓦然便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道:“好一个‘樵径非遥长寂寥,唯有幽人夜去来’,好一个幽人,好一首脱尽人间烟火的隐逸诗。”

这样的夜晚突然在身后听到这样的声音,吃惊的唐成猛然转过身来,就见到一个身穿麻衣儒服的少年正站在旁边不远处,这少年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但让人奇怪的是这般年轻的他眉宇之间却自然而然的显现出一片清逸的宁静,这份气质恰与周遭的环境契合的丝丝入扣。

烟树旁,月辉下,手中闲握着一本书卷的少年看着他微微而笑,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唐成就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个少年。

“原该悄然离去才是,只是兄台适才诗中所吟恰与我心中所感戚戚合焉,因不忍离。冒昧开言之下扰了兄台的诗兴,实是罪过!”月光下的少年向唐成一个揖礼后,微微笑道:“襄州孟浩然见过兄台!”

听到“孟浩然”这个名字,唐成只觉耳边似有洪钟大吕敲击般“当”的一声震响,这他娘也太巧了吧,他刚因周遭的情境所感吟了一首《夜归鹿门寺》,转头之间就碰上了这首诗的原作者,我靠,人还真是不经念叨,他这李鬼就这样一头撞上了李逵!

“原来是孟兄,在下金州唐成。”笑着还礼答话之间,唐成脑海中的记忆也都活了过来,狗日的,这回的确是太他娘的巧合了。

孟浩然本就是襄州人,他虽然家住涧南园,但因从小就仰慕庞德公,加之唐代士人也有读书山林的风尚,是以孟浩然在年轻时特意在鹿门山庞公岩附近结了一处茅舍隐居读书,而这首追慕庞德公,表现其隐逸情怀的名作《夜归鹿门寺》就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

想到这里,唐成因又问了一句,“孟兄便住在左近?”

“家在涧南园,不过左近却也有三两间读书的茅舍。”月光下的孟浩然笑起来时看着真是清淡得很,“前两天原是回了家,晚间重回这里时恰好听见唐兄此诗,说来真是巧得很了,唐兄所吟正与我适才胸中所感一模一样,人生机缘之奇妙竟至于斯!”说完,孟浩然又自笑了起来。

听到这里,唐成已经是彻底无语了,日啊,今天不仅是巧,而且还巧的就差了个前后脚,就是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只要他再晚来半炷香时间,也许就能亲眼目睹并见证隐逸名篇《夜归鹿门寺》的成诗情景了。

这对于一个酷爱唐朝,酷爱唐诗的中文系毕业生而言该是多大的损失!悔呀,唐成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咱们到的时间该是差不多,我怎么没在山路上见着你?”

“我循的是另一条山道。”孟浩然说完之后,伸手向右边的山林间虚引道:“某读书的茅舍便距此间不远,山居虽简,恰有今日自家中携来的三五瓯浊酒,另有风鸡可资佐之,如此佳月夜,唐兄可愿围酒夜话?”

这样的要求唐成又岂会拒绝?只是走到孟浩然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孟兄啊孟兄,你上山时为什么要走另一条路?为什么就不能走快些,那怕快一点儿也成啊。”

唐成说着这话时连连摇头叹息不已,脸上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

“噢,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比你要大上几个月。”

“唐兄不仅年龄比我大,这份诗才尤其令人倾羡。樵径非遥长寂寥,唯有幽人夜去来!此句直如从我胸中流出一般。沧海桑田五百年,庞公岩上吟此诗,唐兄此诗此情足令先贤告慰。”

“浩然贤弟呀……这个……这个……咱们不再说这首诗成不?来,喝酒,喝酒……”

……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的这句诗已经最好的说明了孟浩然的性格特点,其天然自有一段风流,加之性格恬淡,心清如泉,直使与他围酒夜话的唐成有如沐春风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