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厌 胜(第4/4页)

天已暮。

秋将至,华盖殿早有些凉意。朱棣还在望着天边的残阳,并不转身,缓慢道:“杨学士,听说太子和汉王又在争吵?”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并未刻意提高声调,但众人均听得清清楚楚。真正有威严的人,素来不会和泼妇骂街一样比谁的嗓门要高。

杨士奇一惊,不想天子开口就会问他。他刚才本来不在汉王、太子争吵的漩涡中,但天子宣召,他赶来的路途中,早就把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

但这里有太子、汉王和公主,杨士奇本以为天子从顺天府来到南京,会先和太子、汉王、公主叙叙天伦之乐,可朱棣竟两天闭门,不见任何人。

太子、汉王也不见!

朱棣开始见人后,一见就是五个,不问太子、汉王,先问他杨士奇,看似器重,可其中的福祸旦夕,早让杨士奇胆战心惊。

虽迟疑,但不再犹豫,杨士奇立即道:“是。”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可好像用了全身的气力,背心竟有汗水流淌。

朱棣沉默片刻,并不回身道:“秋长风,你把经过道来……”

众人又是一惊,就算是太子、汉王都忍不住诧异。朱棣召见,二人一路上,早准备了满腹说辞,本以为殿上会唇枪舌剑,哪里想到根本一句话都不让说。

到如今,太子、汉王的命运,竟然握在一个区区的锦衣卫千户手上?

当初天子宣召之时,他们都没想到,秋长风竟也有见天子的荣耀,到如今,他们更没有想到过,天子问的第二个人,就是秋长风。

难道说……朱棣早认识秋长风。抑或是,因为秋长风是姚广孝器重的人,朱棣因此也器重?

秋长风虽睿智、有性格,但在太子、汉王眼中,不过个是千户,官居五品罢了,这里又怎么有他说话的地方?

可朱棣认为秋千户可以说话,没人敢反对,汉王也不敢。

秋长风神色肃然,并不迟疑,立即将从入宁王府,到众人贺寿,从宁王遇刺,到追踪敌凶,再到遇见太子,汉王赶来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说得简练,但切中要害;快捷,但事无遗漏。云琴儿、田思思的名字,他都不忘上报,太子的蟋蟀叫做狼抗,他也如实禀告。

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的耳目,太子、汉王都知道。但他们亦是没想到,锦衣卫汇报的情况,会是这般的详尽——详尽而准确!

汉王皱眉,太子流汗,云梦公主虽一直对秋长风不满,但也不能不承认,秋长风说的事情,完全和事实相符,没有半分的偏袒,就算措辞,都没有夹杂个人丝毫的情感。

残阳已沉,天际只留下了一抹余红。

有燕子归来,燕子徘徊在华盖殿前,徐徐不去,啾啾鸣叫。

除此外,再无声响。

过了许久,朱棣这才说道:“炽儿,朕知道你心中也有不满的。”

太子朱高炽脸上又是畏惧,又是感慨,那一声“炽儿”,他许久没有听过,但后面的那句话,让他如何作答?

朱棣又道:“人不满,总会有恨,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因此你做了过火的事情,朕也不会怪你。”

太子色变,嗄声道:“父皇,你难道真的认为,是儿臣要杀宁王,诅咒二弟?”他不能不分辩,他心中真的不满,委屈尽数写在了脸上。

朱棣还是望着窗外的余晖,说道:“你若承认了,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太子惊立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朕就不追究了。”

区区的六个字,其中的含义实在太多太多。

若太子真的做了这两件事情,他完全可信朱棣的话——朱棣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的时候。

但太子若没有做这两件事情呢?

朱棣只凭秋长风的叙述,好像就认定了太子是暗杀、厌胜两件事情的主谋,太子如果否认,会不会因此触及朱棣的逆鳞,反倒引发朱棣的震怒?

汉王最近对太子咄咄逼人,朱棣视而不见,谁都觉得朱棣在继承大统一事上还是属意汉王,偏袒汉王,朱棣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来,难道根本就想太子认罪,借口废了太子?

最后一抹阳光都已散去。

华盖殿漠然地没入了暮色之中,很快暗了。灯未燃,所有人都笼罩在暗影之中,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语,朱棣也没有再追问。朱棣说话,素来不会重复第二遍。

不知许久,太子汗水涔涔而下,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一阵难受,再也不怕朱棣的威严,叫道:“父皇,这不公平!”

杨士奇汗水也流淌下来,想要止住云梦,却又不敢。

朱棣“哦”了一声,看着殿外一对飞燕落在枝头呢语细细,缓缓说道:“朕没有问你。”若不是云梦的话,哪个臣子敢这般做,只怕早被推出去斩了。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威严的背影,咬牙道:“这些事很是蹊跷,行刺宁王的人就在大哥请来的戏班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根本就是在嫁祸大哥。再说大哥宅心仁厚,如何会使用龌龊的厌胜之法?二哥从宁王遇刺追凶到发现厌胜,之间太过巧合,女儿只怕……这些事情……”终于顿了片刻。

暮色下,朱棣的背影看起来肃杀肃然。

云梦公主望着那高大冷漠的背影,心中忐忑,可看了眼大哥,终于开口道:“只怕这些都是二哥所为!”

一语出,黯淡清冷的华盖殿中,心跳都听得见。

那枝头的飞燕振翅飞远,投入了蒙蒙的夜色。

汉王的脸色,刹那间,沉得如同坠入云际的残阳,不见红血,只见萧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