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的幽默(第2/3页)

而这种缺德的结果,就难免让自己祖宗的头颅做了别人,甚至就是自己的尿壶。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四所记一条,可以称得上这种“白色幽默”的极致了:一个很有些二百五的小子,也是戏溺于髑髅之口,那髑髅气愤地大叫着,跳起有一人高。这浑小子吓得往家里跑,却没想到髑髅率着一群野鬼打上门来。双方讲起和解条件,才知道那被溺的髑髅竟是这二混子的高祖母!老太太悯念子孙,不再计较,但这事乡里皆知,一提这家,肯定会挂上“往他祖奶奶嘴里撒尿的张家”,不然也就不会被纪晓岚载入野乘了。

这些污秽东西说多了令人不快,那就先穿插些别的东西。明人马愈所著的《马氏日抄》中有一段,是往髑髅嘴里放大蒜的。

御用监的太监来定,奉差率五六骑前往南海子。早晨出城,中午时已经到了羊房,他们就坐在大柳树下,取出随身所带的酒食用饭。来定用熟肉蘸着蒜泥吃得正欢,回头一瞥,见身旁有一髑髅,便在两片肉中夹上蒜泥,塞到髑髅口中。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算是推己及人,倒也无大妨碍,偏偏来定开了一句玩笑,问髑髅道:“辣否?”不料那髑髅应声答曰:“辣!”此后便连连呼辣不绝,就是把那肉从口中取出,那物还是不停地叫着。来定无法,赶快起身到南海子,可是往返之间,那呼辣之声始终在耳朵边响个不住,直到进了北京城,那才算得了消停。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来定进了家门就病倒,数日之后就死了。

这个髑髅是个惹不得的光棍,不识逗,一句玩笑话就翻目成仇。人不论贵贱善恶,混到髑髅的份儿上,看起来好似是“三大差别”全无了,但其实并不然,原来做人时的本性还延续着。所以对着陌生的髑髅,正如旅人乍到一处,逢人问事,先要观察一下对方是什么身份,以免一不小心就碰了瓷。这个阉货平时对朝廷上的“老先儿”都是嘻嘻哈哈惯了,万没想到栽在一个死鬼地痞头上。

清末人杨凤辉《南皋笔记》中也有同样的故事,那是个甘肃拉卜楞寺附近的少数民族髑髅,比北京城外的地棍要朴厚多多了。一位多事的客商,往髑髅嘴里塞了根海椒,随口问道:“克梗不克梗?”“克梗”是少数民族语“辣”的意思。谁想那髑髅应声道:“克梗克梗!”然后就是随你走到哪里,“克梗克梗”的声音总在这客商耳边响着。客商不胜其扰,便哀求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老兄总不能纠缠个没完啊。”这时就听有人说道:“我骸骨暴露,魂魄无归,悲风旷野,荒草空山,如果是仁者见之,总应该表示一下怜悯吧,可是你却拿我开玩笑!我就克梗克梗地永远跟上你了。”客商总算知趣,赶快跑回旷野,找到那只髑髅,掩埋停当,从此果然再听不到克梗之声了。

掩骼埋胔,自是仁者之事,但也有时要惹麻烦。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五记浙江杭州附近临平镇一事,乡间一农夫割草于野,见一髑髅,悯其暴露,掘地而埋之。他自以为做了一件善事,不料回家就打起摆子,有鬼附体而言曰:“我在旷野甚乐,汝乃埋我土中,闷不可耐,必杀汝!”最后这位大好人只得祭以酒食,又焚了无数纸钱,才把这混账行子打发走。

话扯远了,还回到那低俗的老题目“撒尿”上来,须知此类故事发生在不止一地,自首善的京师畿辅,文明昌盛的江南,乃至边远的西陲,真是王化所被,无远不届,堪称是万里同风了。但那大同中的小异,却让人能发现各地不同的人情鬼趣(那当然是属于故事编造者的),所以搜集起来,也应有些民俗学的价值吧。我因为桑梓之情,曾特意翻书寻找敝乡中的此类故事,却因为阅书有限,结果极为失望,空余敝乡愧不如人的失落之憾。职此之故,对意外发现的同类故事总有些爱莫能舍,殷殷献芹,以期能遇到同癖的读者。

这是清人陆长春《香饮楼宾谈》卷下的一篇,事情发生在商业发达的广州了。一位乡下人带着把雨伞进城,一时内急,见道旁有一髑髅,便也演起何参军的故伎,同时又学着那位常熟恶汉,戏问:“味佳乎?”那髑髅张口应之曰:“佳!”乡人大恐,持伞而奔,不料身后就如同有人紧追着,一股劲地叫着“佳佳佳”。乡人躲入城隍庙,鬼物自不敢入。过了很久,他估摸着那位佳佳者已经离去,可是刚出庙门,佳佳声即追了上来。广州的乡下人都是未来的企业家,自然是很聪明的,便心生“金蝉脱壳”之计,跑到一个店铺中买东西。价钱谈好了,却说忘记带钱,留下雨伞为质,说等我取了钱再来。他出了店门,撒脚就跑,那佳佳鬼果然不再追来。店铺的伙计等到天黑也不见那乡人回来,只好关门,可是这晚上店里就闹起鬼来。那佳佳鬼却不再叫佳佳,只附到人身上论理:“他凭什么往我嘴里乱尿?他人走了,伞却留在你店里,我就找你算账!”伙计和他理论半天,看出也是个把抵押物视为信用根本的商界精灵,只好设酒肴,焚纸钱,又请来几个和尚念经,才把这位鬼爷送走。(袁枚《子不语》卷八“鬼乖乖”与此篇相类。)

最后一个故事更是不得不说了,因为故事虽然见于乐钧的《耳食录》,却是画鬼的大名人罗聘所述,而发生的地点则是捣鬼的大伟人韦小宝的故里扬州。

扬州城外的野地里有很多髑髅,如果有人戏侮它们,往往重则被祟,轻则被骂,挨骂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被一个髑髅所骂,就要很感到晦气了。这天一个狂夫与几个朋友一起出城,朋友们就互相告诫,大家都不要惹这些髑髅。可是二百五就是二百五,这狂夫偏要逞能,朝着一个髑髅的嘴就撒将起来,嘴里还说着:“让我请你喝酒吧!”不想这位髑髅是个酒鬼,一听有酒喝,也不计较那亵慢之事了,便追着讨酒喝。狂夫知道躲不掉了,只好和朋友们回城,登上一家酒楼。那髑髅虽然没有跟着,所附的魂灵却早也上了楼。大家坐定,虚设一座,也摆上碗筷,是那位髑髅酒鬼的。大家每喝一杯,必朝着那虚空之处倒一杯,也不知给那髑髅灌了多少杯,那酒已经顺着楼板直流到楼下了。众人觉得也差不多了,便问道:“老哥醉了吧?”这髑髅却颇有樊将军的狗屠气概,应道:“死且不朽,卮酒安足辞哉!”这髑髅没完没了地喝,陪客有些顶不住,就都悄悄地溜走,只剩下那个狂夫难以脱身。最后他也托言如厕,到楼下柜台扔块银子就跑了。店小二听到楼上还有人在喊着要斟酒,上去一看,人影也没有,只听得虚空中不断吼着“拿酒来”,顿时吓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