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第4/12页)

武人吴三桂也许不会去更多地思考诸如生命的终极意义之类的问题,也不会体验到困扰着我们笔端(有时仅仅是笔端)的存在的荒谬之类的后现代痛苦。他兴致勃勃地沉醉在他的世界中,他的痛苦和欢乐都是古典的、沉重的、全神贯注的,有着埋头走路、不抬头看天的性质,因此也具有某种朴素动人的意味。他存在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在大明朝这座巨大的山体上尽力攀登,海拔的上升就意味着幸福的临近,但是,就在他兴致勃勃地攀到半山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脚下所踩的原来是座冰山,正在面临着不可避免的缓慢消融。即使攀爬到最高处,最后的结局依然是毁灭,而不是达到永恒的幸福之源。

武人吴三桂就是在宁锦战役之后,在接连听到关内官军连连战败的消息之后,突然发现了自己原来是站在冰山上。此刻他体验到了存在的荒谬。当然,他不会用这个词去表述。他只是觉得,他心中那个完整坚固的世界破裂了,名誉、尊严、社会成就和生命欲望、个人价值被割裂成不同的两半。他必须有所取舍,而任何一种选择对他都是一种不能负担的残酷。

一种无可逃避的残酷。

和烂熟的大明王朝相比,那时候的满洲社会还没有建立起标准化的伦理构架。满洲人更多的是凭借体内原始的热情和冲动生活着。他们大致知道些《三国演义》的故事,知道些忠孝仁义的粗浅概念。可是宋儒的高深理论却不是他们野性未除的粗粝头脑所能理解的。他们的行为方式更自然、更直接、更灵活,所以这个民族显得朝气蓬勃,锐气十足,效率很高。建立伦理标准来牢笼人心是几十年之后才提上议事日程的事。现在,他们的行动只是凭原始热情冲动,凭夺取中原的雄心所指引。他们的征服需要汉人的引导,所以他们竭尽全力争取那些有才干的汉人,执着而真诚。

祖氏三雄一直是他们争取的目标。满洲人因为受到祖氏兄弟的有力打击而敬重他们。满洲人听不懂忠干天地、义动云天的神话。在部落的争战中,狡诈、残忍、背叛都不是罪恶,而是生存的方式。弱的服从强的,失败者归顺胜利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投降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应该说,他们不能完全了解诱降给这些汉人带来的心理伤害。

崇祯四年(1631年),皇太极在一次战役中俘获了祖大寿的两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他赐给他们房屋土地,并以此为诱饵招降祖大寿。祖大寿不为所动。

崇祯五年(1632年),皇太极围祖大寿于大凌河城。三个月后,城中粮竭,祖大寿和皇太极订下城下之盟,率队出降。皇太极大喜过望,厚赏祖大寿,为了表示对祖大寿的充分信任,他命祖大寿为前导,带兵攻取锦州。不料在锦州城下,祖大寿甩开大队人马逃入城中。皇太极彻底被祖大寿耍了一把,但这个满洲首领的胸襟、气度和精明亦借此机会表现出来。他“命达海传谕慰诸降将(和祖大寿一起投降的其他将领),大寿诸子孙赐宅以居,厚抚之”。

七年之后,皇太极又一次俘获祖大寿。这一次,祖大寿自度不免一死,皇太极却依然不屈不挠地争取他。出于对明朝的失望,对子孙前途的考虑,还有对这位满洲首领人格力量的屈从,这一次,祖大寿低头了。

皇太极明白他的成功不仅仅是招降了祖大寿,更重要的是,他用这一举动在汉人将领中建立了信任。他知道他的付出将会得到巨大的回报。

历史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没有后来越来越多的汉人的归降,满洲人夺取天下将是一个虚妄的梦幻。

洪承畴刚刚被俘的时候,也曾经一门心思要尽节殉国,在满人的监狱里蓬头赤脚,日夜大骂,只求速死。可是皇太极一点也不生气,供给洪承畴精衣美食,细心照顾,不断派人去劝降,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过了一段时间,他亲自到监狱中去看望,看到洪衣服单薄,便解下自己的貂裘大氅给他披上,并且问道:“先生得无寒乎?”洪承畴瞠视良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

洪承畴不是腐儒,满清和朱明之间的上下优劣明眼人一目了然。在和满洲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亲身感受到了这个民族大有前途,必将取朱明而代之,而使他最后下了投降决心的,还是这个满洲统治者不可抵御的个人魅力。

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洪承畴会投降,而相信之后,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

洪承畴是在朝诸公中吴三桂真心敬重的人物之一。在吴三桂眼里,这样的人并不多。对于读书人,吴三桂的心理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对这些人嘴里那些深奥的道理敬畏有加;另一方面,这些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人办起事来却往往让他诧异不已。这些人办正事迂腐天真,可是捞起钱来门槛比谁都精,钻营起来脸皮比谁都厚。遇到树名邀誉的机会争先恐后,到了拿章程做决断的时候却言不及义,纷纷推诿。满朝大员,率多此类。吴三桂以为,国家就是在这些人手里败坏了。

不过,洪承畴和他们不一样。这位大帅外表也一样的文弱,可眼神中却有股通透沉静之气。那是胸中有城府有见识有块垒有操持的沉静。这位文章学问名满京师的学士并不是那种只能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他放下毛笔跨上战马,就把关陕以西的那些气势汹汹、无人能挡的农民军打得气焰顿消,把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打得只剩下十八骑败走商洛。吴三桂觉得书上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就应该是这样,内圣外王,下马能文,上马能武,这才是受了圣人之教,得了圣人之道。对这样的人,吴三桂从心底里佩服,他们才是天地正气之所钟,国家希望之所在。虽然满朝昏昏,但只要有几个这样的大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大明朝就有希望,老朱家的气数就不会尽。

吴三桂还清楚地记得洪承畴初次出关时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接风宴上,洪承畴纵谈关外的守战之势,分析明决,切中要害。就是那一次,洪承畴提出了在关外打持久战的构想,这个想法得到了关外将领的一致拥护。大家都觉得这个大帅和以往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员明显不同。饮酒微酣,洪承畴谈起关内的形势和皇上的宵旰图治,忧君爱国之情溢于言表,说着说着,竟至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吴三桂从洪承畴身上首次体验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人格力量。他觉得这个人的层次和他们武人不可同日而语,武人的忠义只是血气之勇,而洪大帅则是出自胸中的圣道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