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座城市的天真(第2/4页)

毫无疑问,我们在君民双方那里均能发觉某些虚饰、算计和私心,这些在所有风流韵事中可能从来都不会缺席。如果伊丽莎白·都铎想要彻底统治英格兰——她身上有着都铎王朝君主掌管权柄的决心——就必须赢得人民的爱戴,因为除此之外,她再无依靠。她登上的是已然摇摇欲坠的王位,国库空虚,货币贬值,人民穷困、消沉、彼此敌对。王国刚丢掉在大陆的最后据点,也是荣耀的金雀花王朝的仅存遗产——加莱,因而难以掩饰其败给法国人的事实。过去多年中曾导致比邻的法国落入无政府状态的分裂和绝望,正在英格兰显现出更严重的征候。即使是在一个世纪以前的玫瑰战争时期,也不曾遭遇如此严峻的外侮和内患。英格兰在欧洲形单影只,身边只有环伺良机、虎视眈眈的列强,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碍于彼此间的猜疑。比起之前诸王,伊丽莎白的王位继承资格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何况她还要自我作古,成为首位独掌权柄的不婚女王。她既要抵御外敌,还要统驭贪婪、野心勃勃的贵族和以暴烈、难以驯服著称于欧洲的英国人民。她所拥有的,只是孤立无援的妇人之智。

在那个年代,成功的君主们正在纷纷转型为高效而集权的专制者,连最孱弱的瓦卢瓦王朝的法国国王,在其统治最脆弱的时候,亦能够将三级会议玩弄于股掌间,而伊丽莎白却要穷尽毕生之力,在宪政的镣铐下实行统治。要知道,倘使大陆的政治理论家们知晓宪法的具体条款,一定会斥之为荒诞而不合时宜的封建遗毒。终其一生,她的统治都饱受质疑、处处掣肘,她能获得的正当税赋极为有限,还不及西班牙的腓力二世从单单一个米兰公国榨取的油脂可观。除了一些仪礼性质的卫队,她没有任何常备军,除了实际上划归独立的地方治安法官领导的差役,她的麾下没有任何治安力量,在处境最为危险的那些年,出于保护女王的考虑,她的国务秘书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才建立了只存在于某些充满敬畏的史家笔下的“一张无所不在的间谍网”。这个令后世印象深刻的英格兰反间谍系统寒碜到只能依靠报酬极低的多才异能之士代行调查,为其提供帮助的是些仅有临时身份的线人,统领该项事务的则是一位负责沃尔辛厄姆日常书信回复的兼职办事员。除了领导有方和自愿工作的热忱,很难说它比当时任何一位优秀大使为获得所需信息而维持的情报系统规模更大、效率更高。它可能已经引来了佛罗伦萨、威尼斯这类城邦国家的政府的哂笑,因为哪怕是为了维持单独一座城市的治安,这点力量也是不够的。伊丽莎白·都铎没有半点依靠强力统治国人的可能,因此,她唯有代之以一位聪明女子统治情郎的驭人之术。

她从一开始便有意地迎合人民,摆弄姿态、倾吐蜜语。正是为了他们,女王才傅粉施朱,同时又刻意保持些许距离,让自己被一众达官显贵环簇;为了他们,她才让自己可以瞬间变得和蔼可亲、风趣迷人,每年强忍几百英里旅程的疲倦和颠簸,以便让更多的民众得以一瞻天颜。她每年要在数十篇蹩脚的拉丁文演说和愚蠢的游行前安坐,在众多庄园宅邸中一展优雅的舞姿,还要随时觅得正确的字眼和笑容,来抚慰臣民的心。凭着可靠的直觉,她把自己装扮成臣民心中的自己,就像是必须如此行事的情人。她也经常显露骄傲、专横(女王自当有女王的派头),不忘时而令他人忐忑忧忡地感到即将失去她的爱宠。她有千面姿容,在拥抱之后报以掌掴,对忠言回以刺耳的责骂,她警告臣子们不得插足君王的事务,吹嘘自己就算离开他们也会毫发无损,而他们离开自己将百无一用。像情人间的争吵一样,她懂得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后,继之以同样势不可当的日丽风清。总之,她进退得宜,既不干扰臣民,又足够频繁地加以提醒,自己对他们的爱无出其右。在女王的言行中,有多少源于处世艺术,多少发自个人天性,不要指望区区一个历史学家能够解答,须知,就连所罗门王也曾因为一个更为简单的问题而颇感困惑。⑮ 

如果说伊丽莎白对人民的逢迎并不全然出于自愿,如果说她迫切需要赢得他们的爱戴,知道自己的王冠别无依靠的话,那么反过来在人民一方,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也会发现,自己的忠君是建立在自利这个日益牢固的根基之上的。当欧洲各国正因为境内外的混战而四分五裂时,英国人却在独享和平。这里没有王家税务员从他们的口袋里攫取劳动果实,产品能卖出高价,商业运转良好,货币供应充裕;利润可以有保障地再次投资,投入土地、航运业或是纺织品、金属材料的扩大生产,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英格兰的纺织业、冶金业在世界上日渐占据了引人瞩目的地位。这里不会有铠甲铿锵作响的士兵穿街过市,除非他们正从境外前线返回家乡,夜晚突然传来的敲门声也只会来自邻居或是运货的马车夫。一个男人可以自得其乐地畅饮啤酒,只要合情合理,持有何种观点全凭自己高兴,只要偶尔出席教区教堂的集会,就完全满足了女王所期盼的全部顺从。一言以蔽之,伊丽莎白的统治在英国人的记忆中最为温和、仁慈,在周边世界的黑暗无序的衬映下,英格兰的繁荣更加光彩夺目。不过,单纯的减轻赋税、放任自由,还不足以让人们产生为政府事业献身的热情。

撒娇邀宠当然需要对手,这是一个双方共同参与的游戏。某种程度上,为回应女王的友好示意,臣民们宣誓忠心奉献,这只是那个时代常见的夸张习俗,其中一些宣誓更属于故作姿态,多半只是为了追逐个人利益而裹覆的糖衣。但除非我们误解了当时留下的所有记载,否则便应相信,君民双方都明白,他们的关系绝不只是一场游戏。对于那些只是在女王路过大道时才勉强隔着拥挤的人群从肩膀上方瞥见陛下尊荣的普通英国人来说,伊丽莎白依然是那位葛洛瑞娜⑯ ,是为她的岛屿和人民笼上金色符咒的仙后;她是活着的英格兰守护神,是国民梦寐以求的理想君主的化身。她隐秘而悉心保护的贞洁是国民不受外国君主辖制的保证,使英格兰得以免受其他不幸之地正在遭受的苦难,这使她在某种意义上属于全国所有人。

在伊丽莎白一方,她更不会将此完全视为一场游戏。她毕生没有丈夫,永远不会有孩子。人们会好奇,她对人民投入的热情和人民的回馈在多大程度上填补了女王自己的生命缺憾?他们有多爱戴她?那些喷洒香水的廷臣、乡绅、自耕农、工匠、胼手胝足的海员、粗野的劳工,他们会因为伊丽莎白保护了英格兰的和平和繁荣而感恩吗?女王在登基伊始向臣民们宣称,对自己而言,放眼太阳底下这片尘世,没有任何东西会比他们的爱戴更为珍贵。在统治临近尾声时,女王又晓谕人民:“你们曾拥有过、未来也许还会拥有许多更为强大、睿智的君主,但你们从未拥有过、也绝不会再拥有一位更加热爱你们的君主。”人民在多大程度上仅仅因为这些话就笃信了这一切?伊丽莎白与她的人民之间的关系,正如所有伟大的情事一样,终究以秘密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