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祥的一年(第3/5页)

⑭ 的城堡塔楼里,他的目光时常掠过布拉格城内覆盖冰雪的屋顶,远眺远处的天空,三颗行星正在那里不祥地连为一体。在欧洲,没有哪位君主比鲁道夫二世更加笃信占星术,也没有谁比他更加懂得,想要正确解释星相通常会有多难。他对于星相的解读不亚于职业占星师,只需要很少的时间,他就能辨别出谁在吹牛皮,谁又是行家。尽管占星技艺如此娴熟,他却只有在自己的推算与存世的个中高手的推算能够相互印证的情况下才会感到满意。通常情况下,他会供养一两名自认为可靠的占星师,将他们安置在宫廷周边,同时还借助信函和特别信使与远方的同好联系,哪怕他们身处西西里岛的卡塔尼亚,或是丹麦海峡中的赫文岛。当三颗行星在 1588 年 2 月日益靠近时,他比往常更加忙碌,以至于腓力二世的大使圣克莱门特的吉伦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能与皇帝说上话了,威尼斯的常驻使节也听说,从波兰发来的重要信函仍然原封不动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

与行家的会谈确认了鲁道夫自己的预感。虽然在鲁道夫所处的世纪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暗自对此深信不疑,但在诸天的星相之中,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地球即将最终毁灭,或是末日审判就要临近。与多数采纳科学的占星师一样,鲁道夫对于这些信念嗤之以鼻,所有源于《圣经》的数字命理学以及诸如此类的迷信之举,在他心中从来值得怀疑。根据星相判断,1588 年必将是天气糟糕的一年,毁灭性的洪水和地震可能会在本地爆发,这些当然非同寻常,却也终究不超出自然灾害的范畴。另一方面,人间会发生重大变革,帝国将会衰亡,四方将回响挽歌,这些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哪些帝国将会衰亡,在这个问题上,占星师们与鲁道夫本人一样都没有确定的答案。在波兰,鲁道夫的兄弟马克西米利安正与一位来自瑞典的竞争者争夺王位,而且形势不妙,看来国运将颓,但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过是在向来崎岖颠簸的波兰政治道路上增添一些新的烦扰罢了。很难想象那些可怕征兆预示的是这样的小事,它们更有可能是指发生在西方的危机。腓力或者会全取胜利,从而推翻英格兰政府,乃至顺带掌控法国,或者铩羽而归,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不断膨胀的帝国开始走上下坡路,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三星连体的预兆。身为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至少在正式场合,鲁道夫仍然是一名天主教徒,但每当他允许自己思考西班牙的胜利和西班牙人的自负时,又无不为此饱受折磨,他实在很难说清,在西方出现哪一种结局会让自己相对不那么愉悦。因为剩下的那种可能甚至会更加令他不快。虽然这个时代有很多国王自称皇帝,但只有鲁道夫才是真正的皇帝。⑮ 就像鲁道夫喜欢提醒人们注意的那样,他的高贵源于从未中断的世系,可以上溯至基督通过接受十字架刑承认其权威的罗马皇帝。如此非同寻常的凶兆,最有可能预示的是罗马人民的永恒帝国的命运。帝国当然不会消失。它的建立符合万物之道,因而无从消失。可是如果它继续衰弱下去,便会在凡夫俗子的眼中化为乌有。从这极为鲜明的警报中,鲁道夫当然只可能看到自身业已动摇的权威继续瓦解的可能。被这样的形势所裹挟,鲁道夫为自己定下了一条万全之策,那就是什么也不做,尽量少见旁人,尽量在赫拉茨金静观其变,不去主动干预局势,在时间自行揭示出究竟哪些帝国身处险境之前,做出任何可以避免的决定都将是多余之举。在预言中的时间即将来到的最后几年里,他把赫拉茨金当成了一处避难所,随着源于星相的危险和不确定性日益逼近,他也越发频繁和长久地在此寓居。

相形之下,在煽风点火的巴黎布道者们那里,《圣经》预言和确证该预言的星相征兆的含义是彰明较著的。它们意味着上帝的责罚终于即将来临。恶有恶报,英国的耶洗别将会品尝恶果,低地国家的叛乱者最终会被剪灭。理所当然,难逃惩罚的还有法国的异端分子,哪怕在圣巴托罗缪之夜那一年侥幸漏网逃脱,这一回,他们却必将直面最终的命运。不过比所有这些更加重要的,是推翻暴君中的元凶大憝——“恶棍希律王”。亨利三世的私恶已然昭彰,而唯一更甚于此的,是他对国家的玩忽职守。除了违反自然法则以外,他还背叛了神的律法,自然也就因而触犯了法国的基本法。他不仅置上帝的律令、法国的需要于不顾,拒绝铲除异端,而且事实上竟然在与他们密谋,企图将异端领袖纳为自己的继承人。现在,上帝已经厌倦了他浑身的罪恶。他将尊严扫地,被赶下王位,他身边傅粉施朱的“甜心”和背信弃义的政客们再也不能以国王的名义狐假虎威,他们也将葬身于利刃之下,犬彘将会吮吸他们的血。法国会如约而至地坍塌和重建,这是写在经上的,也是星相预言过的,外省曾出现大量畸形婴孩和可怕异象,更不用说前所未见的大雾、冰霜、冰雹和污浊的空气,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现在都将真相大白。

早在西克斯图斯五世当选教皇后不久,一些行事轻率的托钵僧就曾经大胆地抨击过他的政策,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成了加莱桨帆船上的苦役犯。在伊丽莎白时期的英格兰,对于君主出言不逊的毁谤者即使脑袋得以保全,也要付出耳朵作为代价。在西班牙,利用圣经煽动叛乱会立刻招致宗教法庭的密切关注。面对攻击,法国的亨利三世也有以牙还牙的办法。当年岁末,他曾威严地高踞卢浮宫的王座上,身侧簇拥着最高级别的法官,他亲自召见涉案的巴黎大学的神学家和巴黎城中的主要布道者,以言辞诽谤和文字诋毁的罪名公开指控他们对国王本人和王权图谋不轨。那真是一场激烈的口舌挞伐,亨利三世拥有高超的雄辩和王室的威仪,善用无可辩驳的逻辑作为基础,又以辛辣的巧语、真诚的怜悯加以修饰,可谓法堂上的大师。那些令人生畏的法学家则在国王阶下落座,朝着瑟缩一团的教士们怒目圆睁,纵然是他们,大抵也没有一位能够比国王作出更好的讼词。当然,他们中大抵也没有谁会像亨利接下来那样,在行事上如此软弱和愚蠢。以蓄意谋反、淆乱视听的罪名,亨利给煽动叛乱的布道者们定了罪,孰料亨利旋即又释放了这些贰臣,只是警告他们,唯有真心悔改,方能得到国王的赦免,如若再犯,他将责令手下的司法人员依律予以严惩。于是刚走到前厅,教士们就恢复了胆气。他们趾高气扬地踱出卢浮宫,面露哂笑。如果国王对于这样的犯上作乱竟能草草了事,那么他永远都不会动这些人一根毫毛。两个礼拜内,巴黎布道坛上的无耻谰言已经比往日更加猖獗。足够讽刺的是,就某一点来看,胡格诺派的布道者和小册子作家的看法与敌方神圣同盟完全一致。对于共同的主上法王亨利三世,两派都在祈祷他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