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不读书(第3/3页)

不世袭,皇室及官僚大臣皆有意见,而世袭成律,必然失控,状况频出——晋王第三子庆成王,妻妾众多,生百子,俱长成。长子袭爵,余九十九子并封镇国将军——此明前朝代绝无之事。家世余荫,福泽无穷之代,且多为酒囊饭袋行尸走肉之辈。“出则车舆,入则扶持”,不能文,不能武,腹笥空空,不学无术。

世袭资格的巩固,须官场互相帮衬,攀权附势,结党营私之风于是盛行,潜规则遂成常态。而皇室的存在,却又不得不依赖此种常态的“忠心拥护”。

朝廷惯以门第用人,虽科举之制在焉,大批庶族出身的人才,很难通过那独木桥谋得一官半职。于是他们弃了儒家典籍,转而去向孟子、墨子、荀子的思想寻找慰藉,消解怨闷。

墨子曰:“尚贤者,政之本也”;“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荀子曰:“虽王公世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形,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明思想家黄宗羲著文痛批当时情况曰:“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当然他的愤言是说在晚明,仅在小范围传播,否则性命难保了。

士林之“林”,原本统称。明中期开始分化,晚期显然——仕途顺达者,依然视儒家经典为真圣真贤之书;对科举心如死灰者,逐渐自成一林,如蜂族之分巢。那分出的一“林”,思想影响渐大,一言以蔽之,核心思想无非是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或许他们中不少人并非真的认为民应该多么的贵,与四百多年后蔡元培提出“劳工神圣”的口号,情怀未必相同。但他们表达不满,须有够高尚的理论支点,“民贵君轻”“社稷共属”,合其用也。而墨子、荀子的思想,才是他们之矢的。

士林中还又分出了一“林”,将生命价值转向了小说——他们文化自信满满,能预见到自己所创作的小说,未必就不会成为传世经典,于是我们如今有幸读到“三言”“二拍”《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名著。

明的文化形态,亦如元的文化形态一样,都经历了士人文化向庶民文化靠拢、转型的时期。元以曲为媒,明以小说为介。于文学,乃幸事;于哲学,是思想力的解构、消遣、娱乐化,且是落荒而走之事。

说到哲学,则不能不提王阳明的“心学”。我对所谓心学一向不持高蹈之评。在我看来,无非便是儒家思想糅合了些佛家思想元素而已——左不过劝官劝民对自身郁闷看透点儿,想开点,自我劝解地虚化了之。

倘言儒学的内容是人性人智之学,那么按古人“心主思”的逻辑,儒学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心学”。王阳明不过是将他所消化的儒学,换了一个概念,以佛学的方式细诠细释了而已。

心学对于明的统治是尽量不露企图的,甚为低调的帮忙之学。皇家的人明白,他自己也明白,彼此心照不宣。

孔子的思想,未必是起初便希望被当成治民工具的;王阳明的心学,未必不是起初便希望成为帮忙学的。

但,未必这样也罢,未必那样也罢,具体到对世道人心的作用,毕竟出发点都是阳光的,良好的,影响也肯定是正能量的。思想家生于封建时代,即使想帮哪一朝代减点压,何况是用贡献思想的方式,不能因而便视为统治集团的文化侍从。封建时期的文人士子,其思想能动性大抵体现于两方面——要么试图影响统治集团,要么试图影响世道人心。而影响前者,又往往比影响后者要难得多。在影响后者方面,因少或没有忌讳,亦往往能对人性作超阶级的分析与见解——正是这一部分见解,因超越了阶级,同时也便有可能超越历史局限性了,于是对今人仍有教益;故,他们就确乎当得起“思想家”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