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三分归隋 二 关陇恩怨

新生的北周政权的统治集团内部,远不是柱国大会上表现出的一片和谐,而是有着巨大的内部矛盾和派别斗争。宇文护为了维护既得利益,命令柱国以下的所有军事征发行动,都要经由他的批准。六大柱国当中,排名第一的李虎已故,排名第二的李弼重病在床,于谨又非常识相地做了宇文护的铁杆后卫,论资历排下来,此时对宇文护最有想法的,就是赵贵和独孤信了。

赵贵当时是楚国公,独孤信是卫国公。两人都是重量级的人物,是真正的开国元勋,宇文护收取兵权,他们并不服。

然而两人的行动并不一致。赵贵自宇文护摄政以来就愤愤不平,他私下里找独孤信商量,要杀宇文护。可是独孤信呢,不满归不满,却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态度显得很暧昧。赵贵的谋杀计划将要付诸实施的时候,独孤信又加以阻止。结果事情不知怎的就被开府仪同三司宇文盛知道了,宇文盛到宇文护那里把两个人都给告了。宇文护当机立断,在赵贵入朝的时候把他拿下,并逮捕参与的党羽,一律处死。独孤信起初被免死,但是没过多久,为防不测,宇文护还是赐他自尽了。

整个事件,挑头的是赵贵,有所行动的也是赵贵,他事败身死,尚且情有可原;独孤信从一开始就对谋杀计划不同意,甚至在关键时刻起了反作用,他的死似乎有些冤枉。其实,这些都是事件发展的必然结果。赵贵和独孤信之所以在行动上的态度迥然相异,并招致最后的失败,原因就在于两人的背景与根本利益,有着很大的区别。

先说赵贵。我们知道,宇文泰是依靠贺拔岳旧部的支持起家的,而赵贵正是力排众议、主张迎纳宇文泰的关键人物(参见《绝代双骄》)。宇文护掌权后的措施,让他有强烈的被欺骗和出卖的感觉,利益上受到损害的不只是他个人,更是以他为代表的贺拔岳旧部。

宇文泰一直是很重视处理好与贺拔岳旧部的关系的,六柱国体系,贺拔岳旧部独占其三。陇西大族李虎更被安置在六柱国之首的位置上,要知道当初李虎是主张请贺拔胜接管的代表人物,并不待见宇文泰。

贺拔岳手下的这批将领看来,在关中这块地方,他们是主,而宇文泰是客。宇文泰即便做了领头大哥,也得在各方面受他们这些原先的主人的牵制,想要“反客为主”,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宇文泰想要真正称霸关中,就得“明修栈道”,对贺拔岳旧部加以利用,同时“暗渡陈仓”,注重培养自己的势力。邙山之战后他广招关中地方豪强,便是一例;而在他的一手栽培和提拔下,以宇文护为代表的子侄辈,和以王盟、尉迟迥、阎庆等人为代表的姻亲,在十年间迅速占据府兵制下的各个军事领导地位,逐渐使得天平逆转,宇文家族由劣势集团变为优势集团。

宇文泰善搞平衡,威望又高,赵贵等人心虽不满,尚且不敢在面子上闹得太难看。宇文泰一旦过世,两派的冲突自然在所难免。宇文护操作得当,加上运气也不错(有人告密),取得了冲突的胜利。相比之下,赵贵不但不能像于谨那样明智地腾挪,而且不能认清内部形势,错误地选择了与独孤信合作。独孤信和赵贵表面上虽有相似之处,却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独孤信最初既不是宇文泰的部下,也不是贺拔岳的部下。他只身追随孝武帝入关,其后一度投奔荆州的贺拔胜。荆州被高欢截断了与西魏的联系后,他又与贺拔胜等人避入南梁多年,但最终出于对魏国的忠诚,几经辗转回到了长安(此事感动梁武帝,独孤信的北归也得到了梁国的大力相助)。独孤信、贺拔胜与宇文泰并肩作战,很大程度上是盼望能够匡扶魏室,这跟宇文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初衷是相违背的,二者在原则问题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调和。

然而独孤信又与贺拔岳旧部不同,宇文泰相对于赵贵等人是客,相对于独孤信则是主,何况独孤信的力量有限,威胁不大。即便观点上有差异,宇文泰还是大胆放心地重用独孤信,不久,独孤信便在沙苑立下战功。

沙苑大捷后,独孤信率军东进洛阳,一时间河南等地的豪强纷纷归附,独孤信的势力迅速壮大。这批人的价值取向与独孤信是一致的,就是要齐心协力,中兴魏室,如若不加以控制,宇文泰就将面临内部分裂的危险。

宇文泰的政治眼光何等敏锐,稍见苗头便及时采取应对手段。他用封官加爵的方式拉拢河南豪强,接着把独孤信调到陇西地区,严防独孤信拥兵自重。独孤信的远大抱负在以宇文泰为核心的军事系统下,是很难施展的,矛盾的种子就此埋下了。

这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外敌东魏也看得一清二楚。慕容绍宗在讨伐侯景和梁军的檄文中曾提及:“独孤如愿(如愿是独孤信的鲜卑名,也即他的字)拥众秦中,治兵劫胁。黑獭北备西拟,内营腹心,救首救尾,疲于奔命。”“北备西拟,内营腹心”,说的是宇文泰既要防着北方的柔然入侵,又得防备西面独孤信的反叛,把独孤信与柔然并列,虽有夸大的成分,却也十分形象地反映出了西魏的内部问题。

贺拔胜本人在临终前,曾有遗书留给宇文泰说:“希望明公先把内部矛盾协调整好,然后再顺时而动,收复天下。”贺拔胜野心不大,又没得到真正的兵权,两人虽然也有矛盾,终究相安无事。可是两派的矛盾并不随着贺拔胜的去世而消解,贺拔胜软中带硬地提醒宇文泰,天下没有统一之前,政权内部是绝不能出现裂痕的。

这一点,宇文泰是认可的,在大部分时候,也是努力执行了的。独孤信位列六柱国的第三位,便是宇文泰的安抚手段之一。此外,宇文泰又为庶长子宇文毓纳独孤信长女为正室,两家结成了亲家。但名爵上的封号和姻缘上的联合,并不能改变政治上的实质分歧。只要独孤信不放弃对魏室的忠诚,宇文泰也不放弃取代魏室的野心,那么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真正解决他们的矛盾。事实上,宇文泰对独孤信的戒心从未松懈,侯景之乱中宇文泰的用兵重心投向东面和南面,即便此时,他也没有忘记在西面留一手,他任命侄子宇文导为陇右大都督,名义上镇守秦州,暗中紧盯独孤信的动向。宇文导死后,其子宇文亮“子承父业”,仍旧驻守秦州,不许独孤信向东移动一步。

到了最后的时刻,宇文泰终于不得不跟独孤信把话挑明。

西魏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宇文泰召集包括独孤信在内的高级军事将领开会,商讨立继承人的事情。宇文泰对众人说道:“孤打算立嫡子做继承人,但是恐怕大司马(独孤信)会生疑心啊。”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寂静,独孤信也默而不答,没有立即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