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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帝国的年代不仅是一个经济和政治现象,也是一个文化现象。地球上少数“已开发”地区征服全球的行为,已借着武力和制度,借着示范和社会转型,改变了人们的意象、理想和希望。在依附性国家当中,这种改变除了对当地的精英分子之外,对其他任何人都未造成什么影响。不过,我们当然也应该记住:在某些区域,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是帝国主义或与之有关的基督教传教工作,创造了接受西式教育的社会精英。今日非洲国家使用法语与英语的分野,恰恰反映出法国和英国殖民帝国的分布。(这两个殖民帝国在1918年后,瓜分了原德国殖民地。)除了非洲和大洋洲的基督教传教工作曾使许多人改信西方宗教以外,大多数的殖民地人民都尽可能不去改变其原有的生活方式。同时,令比较刚愎的传教士懊恼的是:殖民地人民所接纳的西方进口宗教很少是信仰本身,而多半是西方宗教中有利于他们的传统信仰和制度系统的成分,或符合他们需要的成分。正如由热心的英国殖民地行政官员带给太平洋岛屿的户外运动一样,西方观察家所见到的殖民地宗教,往往和萨摩亚群岛(Samoan)的板球一样令人意外。甚至在那些传统宗教只流于形式的地方也不例外。但是,殖民地也很容易发明它们自己特有的基督教,这个情形在南非(真正有大批原住民改信宗教的非洲地区之一)尤其显著。南非的“埃塞俄比亚运动”(Ethiopian movement),早在1892年便脱离了传教团体,建立了一种与白人认同较少的基督教。

因而,帝国主义带给依附性世界的精英分子以及可能的精英分子的,基本上是“西化”。当然,早在这个时代之前,它便已展开这项工作。对于所有面临依赖或征服的政府和精英而言,这几十年的经验已使他们明白:如果不西化,便会被毁灭(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七、八和十一章)。而事实上,在帝国时代启发这些精英分子的各种意识形态,在时间上都可以追溯到法国大革命至19世纪中期。当时它们采取了奥古斯特·孔德(August Comte,1798—1857)的实证主义形式,这个现代化的学说,启发了巴西、墨西哥以及早期的土耳其革命政府(参见第十二章)。精英分子对西方的抗拒仍是西化的,即使在他们基于宗教、道德、意识形态或政治实用主义而反对全盘西化之际亦然。穿着缠腰布、身怀纺锤(劝阻工业化)的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不仅受到艾哈迈达巴德市(Ahmedabad)机械化棉纺厂主的支持和资助,而其本人也是一个显然受到西方意识形态影响并在西方接受教育的律师。如果我们只把他看成一个印度传统主义者,便无法真正了解他。

事实上,甘地本人充分说明帝国主义时代的特有影响。甘地出身于地位相当于一般商人和放贷者的阶级,这个阶级以往与英国统治下的印度西化精英关系不大,可是他却得以在英国接受专业和政治教育。19世纪80年代晚期,甘地开始着手撰写一本英国生活指南,以期对像他这样家境普通却想去英国念书的学生提供帮助。在那个时候,去英国念书是印度有志青年最渴望的选择。这本指南以绝佳的英文写成,书中指导他们许多事情,从如何搭乘轮船前往伦敦和寻找宿舍,到虔诚的印度教徒该如何解决饮食问题,乃至如何习惯西方人自己刮胡子而不依赖理发师的习俗[19] 。甘地显然既不将自己视为一个无条件的西化者,也不无条件地反对英国事物。与日后许多殖民地解放先驱在其宗主国短暂停留期间的情形一样,甘地选择到意识形态与他较为投合的西方社交圈中走动。以他的情形而言,他选择了英国素食主义圈——他们绝对也是赞成其他“进步”思想的人。

甘地学会在一个由“新帝国主义”所创造的环境中,运用消极抵抗的办法,动员传统民众去达成非传统目的的特殊技巧。可想而知,这个办法是西方和东方的融合,因为他公开表示他在思想上受到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和托尔斯泰的影响。(在19世纪80年代之前,人们无法想象来自俄国的政治花粉如何能在印度受精开花,但是到了20世纪第一个10年,这种现象在印度的激进圈中已十分普遍。不久之后,在中国和日本的激进分子当中也将非常普遍。)因钻石和黄金而繁荣的南非,吸引了许多印度普通移民。在这个新奇的环境中,种族歧视为不属于精英阶级的印度人创造了一种随时可以进行现代政治动员的形势。甘地便是借着在南非为印度人的人权奋斗,而得到他的政治经验并赢得他的政治驱动力的。那时,他还无法在印度本国进行这些活动。最后他回到印度,成为印度民族运动中的关键人物,但这是1914年战争爆发之后的事。

简而言之,帝国的年代一方面创造了培养反帝国主义领袖的环境,一方面也创造了我们将在下面看到的(第十二章)开始回应其呼声的环境。但是,如果我们以对西方的反抗为主轴,来陈述在西方宗主国支配和影响下的民族和区域历史,将会是一种时代错误和误解。它之所以是一种时代错误,是因为大多数地区最重要的反帝国主义运动时代,除了下面将谈到的例外情形以外,都是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期间。它之所以是一个误解,是因为它将现代民族主义的内容——独立、民族自决、领土国家的形成等(参见第六章)——引入尚未也尚不可能包含它的历史记录当中。事实上,最先接触这些思想的人,是西化的精英分子。他们是借由造访西方和西方设立的教育机构而接触到这些观念,因为这些观念正是在西方教育机构里面形成的。从英国回来的印度年轻人,可能带回来马志尼(Mazzini)和加里波第(Garibaldi)的标语,但是当时恐怕没有几个旁遮普(Punjab)居民,更别提像苏丹(Sudan)这样地区的居民,会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因此,帝国主义最有力的文化遗产,是它为各类少数精英所兴办的西式教育。因为,少数因此具有读写能力的幸运者,可进而发现一条升迁捷径,亦即承担教士、教师、官僚或办公室工作人员等白领工作。在某些地区,他们也可能出任新统治者的士兵或警察,他们穿着统治者的服饰,并接受他们对时间、地点和内政的奇异想法。当然,这些人都是具有行动潜力的少数精英,这便是为什么这个甚至以人类的一生寿命来衡量也是相当短暂的殖民主义时代,却会留下如此长远影响的原因。丘吉尔曾经说过:在非洲的大部分地方,整个殖民主义经验(由最初的占领到独立国家的形成),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的寿命那么长,这的确是个惊人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