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艺术(第2/9页)

不管是哪个时期,那些决定各类艺术兴衰的因素仍然不很清楚,可是,毋庸置疑,在1789—1848年间,答案肯定要先从双元革命的影响中去寻找。假使要用一句容易令人误解的句子去概括这个时代艺术家和社会的关系,我们可以说,法国大革命以自身为榜样鼓舞了他们,工业革命以其恐怖唤醒了他们,而因这两种革命而生的资本主义社会,则改变了他们本身的生存状态和创作方式。

这个时期的艺术家直接受到公共事务的激励并卷入其中,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莫扎特为高度政治性的共济会仪式写了一部宣传性的歌剧(1790年的《魔笛》),贝多芬将《英雄交响曲》献给法国大革命的继承人拿破仑,歌德起码算得上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政治家和文职官员。狄更斯写了几部小说攻击社会弊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49年因革命活动几乎被判处死刑。瓦格纳和戈雅遭到政治流放,普希金因卷入十二月党人的活动而受到惩罚,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已成为社会觉醒的纪念碑。再也没有比把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描绘为“中立者”更不符合实情的事了。那些拘泥于洛可可式宫殿和闺房的高雅装饰家们,或专门为英国老爷们提供收藏品的供应商,他们所代表的艺术恰恰是走向衰微的那种: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记得弗拉戈纳尔(Fragonard)在大革命后还活了17年呢?甚至艺术中显然最不带政治色彩的音乐,也和政治紧密联系。历史上也许只有这个时期曾把歌剧写成政治宣言或用以激发革命。[2]

公共事务和各类艺术之间的联系,在民族意识和民族解放或统一运动正在发展的国家中尤为牢固(参见第七章)。在德意志、俄国、波兰、匈牙利、斯堪的纳维亚诸国以及其他地区,这一时期的文艺复兴或诞生,是与维护本国语言和本国人民在文化上的最高地位,以反对使用外国语言的世界性民族文化的主张相一致——事实上它经常是这种主张的最初表现形式——这种情形显然并非偶然。很自然,这样的民族主义在文学和音乐中能够找到其最明显的文化表达,这两种形式都是大众艺术,而且能够吸收一般人民强有力的创造性遗产——语言和民歌。同样可以理解的是,惯常依赖于固有统治阶级、宫廷和政府佣金的艺术类别——建筑和雕塑,其次是绘画——则较少反映这些民族化的复兴。[3] 作为大众艺术而非宫廷艺术的意大利歌剧,空前繁荣;但同时,意大利的绘画和建筑则衰落了。当然我们不应忘记,这些新兴的民族文化仍然是局限于少数受过教育的中上层阶级之中。或许除了意大利歌剧和可复制的书画刻印艺术,以及一些较短的诗歌或歌曲外,这个时期还没有什么重大的艺术成就是不识字的人或穷人所能接触到的,在大规模的民族或政治运动将他们转变为共同象征之前,欧洲大部分居民几乎肯定不知道这些艺术成就。当然,文学总是会得到最广泛的传播,尽管主要仍限于正在形成中的新兴中产阶级,他们为小说和长篇叙事诗提供了一个特别受欢迎的市场(尤其在闲暇的女眷中间)。成功的作家难得享有比这段时期相对而言更大的财富:拜伦(Byron)因他的《哈罗尔德游记》(Childe Harold )前3个诗章获得了2 600英镑。戏剧尽管在社会上受到较多的限制,但也拥有成千上万的观众。演奏乐就没那么幸运了,只有在英国和法国那样的资本主义国家和美洲各国那样的文化饥渴国家是例外,在那些国家里,举办大型公开的音乐会已是相当普遍的情形(因此,几个欧洲大陆作曲家和演奏家将目光牢牢地盯住有利可图的英国市场,如果在其他方面并没什么差别的话)。在其他地方,这个领域依然是由宫廷乐师、少数地方贵族维持的赞助性音乐会,或被私人和业余爱好者的演出所占据。当然,绘画注定是属于私人买主的,在为出售或私人买主举办的公开展览会上做过最初展示之后,画作便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尽管举行这样的公开展览会已成惯例。在这段时期,为公众建立的或开放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例如,卢浮宫和建于1826年的大英博物馆),所展示的都是过去的艺术品,而不是当代的艺术品。另一方面,蚀刻画、版画、平版画,则由于价格低廉和见诸报端而无处不在。当然,建筑主要仍是为私人或公家委托而效力(除一定数量的投机性住宅建筑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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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即使是社会上极少数人的艺术,仍会发出震撼全人类的惊雷巨响。本书所论时期的文学和各类艺术便是如此,其表现结果就是“浪漫主义”。作为艺术的一种风格、一种流派和一个时代,再没有比“浪漫主义”更难用形式分析的方法来加以定义甚至描述的了,甚至连“浪漫主义”立誓反叛的“古典主义”,也没有这么难以定义和描述。就连浪漫主义者本身也几乎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因为尽管他们对其所遵循之事物的描述是确定无疑的,但却常常缺乏合理内容。对雨果来说,浪漫主义“就是要依自然之所为,与自然的创造物相融合,而同时又不要把什么东西都搅和在一起:不要把影与光、奇异风格与宏伟壮丽——换言之,躯体与灵魂、肉体上的与精神上的东西——混淆在一起。”[2] 对诺迪埃(Charles Nodier)而言,“厌倦了普通情感的人类心灵的最后依托,就是被称为浪漫主义风格的东西——奇妙的诗歌,它相当合乎社会的道德条件,合乎沉湎于渴求轰动性事件而不惜任何代价的那几代人的需要……”[3] 诺瓦利斯认为,浪漫主义意味着赋予“习以为常的东西以更高深的意义,为有限的东西添上无限的面貌”。[4] 黑格尔认为:“浪漫主义艺术的本质在于艺术客体是自由的、具体的,而精神观念在于同一本体之中——所有这一切主要在于内省,而不是向外界揭示什么。”[5] 我们无法指望从这样的说明中得到多少启发,因为浪漫主义者喜欢朦胧不清和闪烁其词,偏好漫无边际的解释,而厌恶清晰的阐述。

当分类学者试图确定浪漫主义的年代时,会发现它的起始和终结都令人难以捉摸;而当试图为它下定义时,其标准又变成无形的泛论。然而,尽管它使分类者大惑不解,但却没有任何人会认真地怀疑浪漫主义的存在,以及我们分辨它的能力。从狭义上说,作为富有自我意识和战斗性倾向的浪漫主义,出现于1800年左右(法国大革命晚期)的英国、法国和德意志,以及滑铁卢战役后的欧洲和北美广大地区。在双元革命之前,其前导(又是以法国和德国为主)有卢梭的“前浪漫主义”和德意志青年诗人的“狂飙运动”(storm and stress)。或许在1830—1848年这段革命时期,它在欧洲流行得最为广泛。从广义上讲,浪漫主义支配了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几种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在这个意义上,像贝多芬这样的作曲家、戈雅这样的画家、歌德这样的诗人和巴尔扎克这样的小说家,他们身上的“浪漫主义”成分,是他们之所以伟大的决定性要素,就像海顿或莫扎特、弗拉戈纳尔(Fragonard)或雷诺兹(Reynolds)、克劳狄乌斯(Mathias Claudius)或拉克洛(Choderlos de Laclos)的伟大之处不在此一样(他们都活到本书所论时代);然而,他们当中没有人能被认为是完全的“浪漫主义者”或想要把自己说成是“浪漫主义者”。[4] 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带有浪漫主义特征的艺术和艺术家取向,往往变成19世纪中产阶级社会的标准取向,而且直至今日仍具有很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