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第2/4页)

但处理问题的手段较温和的德裔奥地利人,因为优柔寡断而比较不会蛮干,但匈牙利人则是强硬、坚决、蛮干到底。一八六七年达成折中方案,创造出奥匈帝国后,匈牙利人大力推动强硬的“马扎尔化”运动。他们的民族平底锅只有一道口味:红灯笼辣椒。德意志人把“国民”标签视为只是让他们得以顺理成章要求内莱塔尼亚的斯拉夫人用德语与哈布斯堡官员打交道,进而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他们的许可证;匈牙利人则把他们的“国民”身份,视为可放手消灭外莱塔尼亚其他民族的通行证:斯拉夫人和罗马尼亚人将被禁止上他们的教堂、受他们的学校教育、讲他们的语言、维持他们的文化,借此“剥夺掉这些人的民族身份”。在匈牙利王国境内将弗朗茨·约瑟夫称作“皇帝”,等于犯了叛国罪,最好是称之为“国王”;不然,“君主”、“最高统治者”,也可以。

有个一九〇二年来过奥匈帝国的法国人论道,在这帝国里,样样东西,包括钞票,都是“二元并立”。奥匈帝国的克朗纸钞的正反两面以不同文字印行:奥地利那一面以德文和内莱塔尼亚其他八种语言(波兰语、意大利语、捷克语、塞尔维亚语、克罗地亚语、斯洛文尼亚语、罗马尼亚语、乌克兰语)的文字标出币值;匈牙利那一面,则只以马扎尔语标出币值。这位法国人论道:“真是令人吃惊,因为对匈牙利官方来说,在匈牙利,其他民族连存在都谈不上。”这样的民族傲慢自然只得到敢怒不敢言的顺服。“面对这一内部的民族消灭运动,这里的非匈牙利人只能噤声,一动不动,尽管他们占人口多数!”这位法国人如此说道。[1]

弗朗茨·约瑟夫亟欲为其衰老的帝国找到振奋人心的新使命,不久就开始为一八六七年的大让步懊悔。[2]由于匈牙利的自由党党员把东奥地利境内抗拒马扎尔化的神父、领袖、作家或政治人物全部逮捕入狱,导致折中方案不但未缓和,反倒激化哈布斯堡君主国里的民族对立。自一八六七年宣布“斯拉夫人做不好治理工作,得受统治”之后,匈牙利首相久洛·安德拉希和此后直至一九一八年为止的历任首相,都以铁腕手段贯彻对斯拉夫人的统治。[3]到了一八八〇年代,已有数百万奥匈帝国人民要移民美国,而留下未走的人,则把生路寄托在奥匈帝国境外——斯拉夫人寄望俄罗斯或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人寄望罗马尼亚。

折中方案的初衷乃是为了解决奥地利的问题,结果反倒使一八六六年恶劣的战略处境更为恶化,因为已遭外敌环伺的奥地利,这时多了个难以根除的内敌。到了一九〇〇年,已有哈布斯堡官员把匈牙利称作“内敌”。一九〇五年,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和其侄子暨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已在秘密计划入侵匈牙利,关闭匈国议会,将匈牙利人重新纳入维也纳掌控。

入侵匈牙利不是易事。直至一八六七年为止,奥地利帝国都依照历来军人不驻在本籍的方式,将匈牙利团部署于帝国各地,借此淡化民族情感,防止布达佩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但折中方案赋予匈牙利人自建军队——地方防卫军——的权力。严格来讲,匈牙利的地方防卫军只是和奥地利地方防卫军差不多的国民警卫队,而且匈牙利人仍得向奥匈帝国以德语为指挥语言、德意志文化挂帅的“皇帝与国王”联军,提供数个团的强征入伍兵。但由于弗朗茨·约瑟夫从未明确规定拨予帝国正规军和匈牙利地方防卫军的强征入伍兵比例,于是,一八六七年后的几十年里,匈牙利议会趁机壮大说匈牙利语的地方防卫军兵力,让说德语的军队逐渐萎缩。

奥匈帝国陆军部想把匈牙利地方防卫军的新兵调入帝国正规军,且提出完全合理的理由——每一年从莱塔河以东招募的兵员,不到四成五是匈牙利人——但遭到匈牙利议会不断阻挠。[4]奥匈帝国预算得经奥地利、匈牙利两国议会批准,因此匈牙利人常常削减或否决会壮大或使正规军现代化的军费,因为他们把正规军——受德意志人训练、可能入侵匈牙利、撕毁折中方案的“马木留克人”(Mamelukes,“奴隶兵”)——视为威胁。匈牙利人不以让联军经费断炊为满足,还打算摧毁其士气;布达佩斯的政治人物要求展开一次有计划且持续不断的行动,以“将正规军中的匈牙利裔成员民族化”,也就是使他们脱离德意志指挥体系和德意志文化,使他们讲匈牙利语。[5]

在这一内斗下,奥匈帝国陆军军力大衰。一九〇〇年,联军只拿到四亿三千九百万克朗的经费,只及英国国防支出的三成五,俄国的四成,德国的四成一,法国的四成五。英国把过半资源投注于皇家海军,但其花在陆军六个师的钱,仍比奥匈帝国花在其四十八个师的钱还要多。[6]一个如此看重其大国地位的帝国,军费支出竟少到这种程度,着实令人震惊。

或许有人会以为,德国人出于军事、政治考虑应该会反对奥匈军力如此衰退,其实不然。毕竟匈牙利人是他们在维也纳的盟友,自一八六六年就受柏林指导,以力促维也纳采取亲德政策。这是一八六七年后奥地利面临的另一个显著难题:匈牙利人得到二元制安排,大部分得归功于德国的支持。德国首相俾斯麦担心普鲁士打赢一八六六年普奥战争和一八七〇至一八七一年普法战争后奥法组成“复仇联盟”,于是在一八七〇年加大其对奥地利境内匈牙利人的支持。柏林和布达佩斯同意,哈布斯堡王朝若想推翻一八六六年的裁定,想以“天主教联盟”盟主身份重新进入德意志民族政治圈,决意削弱(新教)俾斯麦对德国辖下天主教地区的掌控,该王朝将反受其害。[7]匈牙利人需要德国支持折中方案(没有德国的支持,维也纳说不定早已动手教训布达佩斯),而俾斯麦给予该支持,是因为奥匈折中方案似乎有一石两鸟之效。它将该帝国一分为二,借此从内部牵制奥地利再起,但又确保奥匈帝国,至少帝国西半部,仍保有其德意志的特性和文化,从而使维也纳仍是德国盟邦。俾斯麦担心一八六六年战败而国力衰弱的奥地利走上反普鲁士路线,或受到奥地利境内捷克人、波兰人、克罗地亚人等斯拉夫民族泛斯拉夫激情的伤害而彻底支持布达佩斯,从而创造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元政治。对奥地利不利,就是对德国有利(短期来说),在柯尼希格雷茨之役后情势紧张的那些年,那是俾斯麦的最高准则。[8]

匈牙利人始终借由反对奥地利来表达其对德国的忠诚:匈牙利人有计划地反对奥匈外交部重拾“旧奥地利”政策(即独立政策),对奥、俄修好之事扯后腿。匈牙利人也竭力阻止奥地利人脱离一八八二年所创立的奥德意三国同盟。意大利人毫不掩饰其对奥地利南蒂罗尔(South Tyrol)、的里雅斯特(Trieste)、达尔马提亚(Dalmatia)的觊觎,但凡是军事预算里含有为奥地利受威胁的土地构筑防御工事或派驻部队的经费,该预算都会遭匈牙利人否决。有位法国官员推断道,奥地利人被二元制困住,被外交部里为德国利益服务而非为奥地利利益服务的“普鲁士-马扎尔小集团”困住,动弹不得。[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