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华沙(第4/7页)

尼古拉大公的计划拟得很漂亮,但现实上,俄国诸集团军全苦恼于严重的物资短缺。俄国濒临波罗的海、黑海的港口遭德国、土耳其封锁,不得不倚赖从阿尔汉格尔斯克(Archangel,距前线三千公里,半年冰封期)、海参崴(距前线约一万三千公里)进口。俄国诸港一整年的船舶入港数量(一千两百五十艘),只及英国港口四天处理的数量,沙俄补给难题由此可见一斑。尼古拉大公和伊万诺夫请求待炮弹存量补足之后再行作战,但沙皇和苏霍姆利诺夫受法国人催逼,要诸将前进,无计可施的俄国炮手于是用配给的罐头罐子、瓦斯管、废铁制作炮弹充数。[34]

十月十日,俄军开始渡过维斯瓦河进攻。德国第九集团军于华沙受到攻击时,奥军在桑河边和普热梅希尔南边受到俄国第三、第八集团军猛烈攻击。这场桑河战役在波兰、乌克兰边界地带激烈开打,从十月十三日打到十一月上旬。已取代奥芬贝格接掌第四集团军的约瑟夫·斐迪南大公,一下子拿借口推托(“我们迎击兵力大于我们一倍的俄军已三个多月”),一下子又发出激励(“找出能让我们与敌人站在平等立足点上厮杀的地方”)和空泛的胡言(“唯强者能浪费时间;弱者得节省时间”),[35]结果完全不管用。奥军第二、第三、第四集团军三十万人再遭彻底击溃。博罗耶维奇动用机枪才挡住他第三集团军在桑河边的溃退;其辖下以匈牙利人为主体的第三十四团,因集体自杀而兵力大减——疲惫不堪的士兵宁可自杀也不愿再打。[36]博罗耶维奇接掌第三集团军已两个月,仍在哀叹他于九月时就观察到的现象:“太多兵自行脱离战斗编队,没人阻止。”他的奥地利地方防卫军第四十四师撤退,留下堆放整齐的数百支宝贵步枪给追来的俄军。博罗耶维奇发火道:“那些步枪是按照规定从我们的伤兵那儿取得的,没人想过把它们运到安全之处?”[37]

德军误判俄军意图,不得不在十月十八日宣布从华沙撤退。康拉德先前同意出借丹克尔部以掩护马肯森部右翼,这时则不得不用丹克尔的第一集团军掩护撤退,命该集团军于俄国第四、第九集团军渡维斯瓦河时攻击其侧翼。十月最后一星期,奥匈帝国第一集团军在伊万哥罗德(华沙南边八十公里处有护城河环绕的大堡垒)对面遭击溃。补给短缺到极点,奥军已数日未见到他们的野战炊事车,骨瘦如柴的辕马在路上倒下,奄奄一息。有位奥地利参谋如此报告匈牙利地方防卫军第三十七师在这场仗期间的状况:“数天不眠不休的行军、作战,士兵累垮,军官得动粗才能逼他们前进;就连军官也撑不下去。”[38]原是为掩护德军撤退而开打的一场仗,结果被兴登堡更改为带有机会主义心态的攻势作战,以诱使俄军尾随马肯森部,然后奥军得与德军主力渡过维斯瓦河,包抄俄军侧翼。但丹克尔自从垂头丧气撤离克拉希尼克之后一直想扳回颜面,于是敞开自己的防线,企图诱使俄军渡过维斯瓦河,再将其包围。他让俄军渡河,却未能围住他们,从而包围者反遭包围,鲁斯基部从北边,埃维特部从南边,往两侧翼逼来。兴登堡重启撤退,边退边咒骂奥地利人。他们似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丹克尔部遭俄军第四、第九集团军于后面追击,一路退回到克拉科夫,再退到尼达河(Nida River),在该河河湾处、兴登堡的右侧翼后面休息。丹克尔的第一集团军,一如约瑟夫·斐迪南的第四集团军,已经瓦解。有个德国军官走上前跟一批群龙无首的奥匈帝国士兵讲话,震惊于他们什么都不当回事的心态。“你们为何脱队?”他质问道,“脚痛,累垮了?”他们气鼓鼓地说不是,朝前线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说:“我们干吗傻傻地在那里被人射成马蜂窝?”[39]记述匈牙利地方防卫军第三十七师之败象的那位奥地利军官,描述了该师撤退期间的所作所为:“士气低落到极点,在奥帕图夫,我看到这支部队中喝醉酒的士兵摇摇晃晃走过街头;他们灌了朗姆酒;整个地方挤满撤退的四轮马拉货车;没有比眼前更令人泄气的景象了。”

邻近的奥匈帝国诸师彼此怀着浓浓的族群仇恨,使已然战斗力大失的哈布斯堡军队更加打不了仗。丹克尔部某军长于十一月十五日向丹克尔解释道:“相邻的第五师与第三十三师士兵彼此产生猜疑,肇因于第三十三师某团集体投降,未掩护友军从易遭攻击的阵地撤退,致使第五师某团蒙受极惨重的伤亡。”他话中真正的意思——在哈布斯堡军队里仍是忌谈的话题——乃是捷克人和德意志人之所以遭屠,全因为匈牙利人为保命而投降,未挺身战斗以救友军脱困。这件事发生于十月二十六日。十二月十三日,个性太拘泥于琐碎小事的丹克尔仍纠缠于此事,尽管那是在这条战线的每个地方每天都在发生而寻常至极的那种争执,“我仍然搞不清楚是何种情况导致第二十六(匈牙利)团擅自撤退,”他发文给正为第九十三团的捷克人、德意志人说话的第五师师长,“你所附的文件未厘清此事。回去查清楚,完整写下来,我才能判定(第二十六团的)行动是否违反了当时‘不准撤退’的命令。”[40]

兴登堡也在埋怨,矛头指向康拉德的躁进;这时德奥两军的总司令部关系已非常恶劣,这位德国人提到这位奥地利人时,以“那个人”称之,例如:“那个人在俄军只部分渡过维斯瓦河,主力部队还未过河时,就攻打俄军,操之过急。”[41]他们彼此厌恶对方说话的声音——康拉德如鸟鸣般的维也纳腔,与兴登堡的“柏林近卫军腔”大相径庭,后一腔调吐词快,发音清脆干净,带着自以为是又好为人师的口吻,使每个奥地利人,尤其是康拉德,觉得狗眼看人低。

这时奥军已弱到连挡住俄军部分兵力都办不到。康拉德求法尔肯海因增援更多德军。有一天,法尔肯海因把他的奥匈帝国军事联络官请到一旁,说:“康拉德将军写了封信给我,信中说东部战线需要增派三十个师……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我也同意,但请告诉我去哪里找那些师?”[42]但俄国本身的犹豫不决,再度让起了口角的奥地利人、德国人逃过一劫。华沙之役后,俄军总司令部拿捏不定该把重心放在南线、中线或北方前线,因而三线并重。伊万诺夫抱怨道:“坦白说,总司令部的指示里既不可能看到确切的任务,也不可能看到明确的目标。”[43]

在奥地利战线,俄军于十月十八日夜渡过桑河。这意味着十月九日才解普热梅希尔之围的奥军,将不得不放弃该要塞,不然就是让该要塞再度被围。康拉德已经名声扫地,不敢放弃该要塞,于是,长达一星期,每隔十四分钟就有火车驶进普热梅希尔,卸下挺住俄军六个月围攻所需的军需品,运出已在该城攻防战中受伤的一万五千人。在普热梅希尔饱受战火摧残的周边,有位第一次打围城战的俄国人,惊骇于这场战役的残酷:“景象令人沮丧;左边、右边都有尸体,我们的和他们的尸体,有些刚死,有些已死了几天……最令人难忘的,乃是死者的颅骨、头发、指甲、手。到处都有脚从土里伸出,来自埋得不够深的尸体。我们火炮的重轮碾过那些脚,发出嘎吱嘎吱声。我们看到一个遭活埋的奥地利人;他醒来,挣脱,然后死去。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头、手在地面之上,其他部位在地下。我的天啊,这种事你能看多久仍不会发疯?”[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