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人(第4/8页)

将领醒来时会发现,已有数百官兵睡觉时冻死,还有数百人逃亡。德国驻泰申的代表忧心忡忡地指出,数千奥地利人“未发一弹被俄军俘虏”。最糟糕者是捷克人和罗马尼亚人。有个两千人的捷克团,一个晚上就有一千八百五十个逃兵。罗马尼亚行军营向皇帝宣的誓,遭神职人员暗地废除。神职人员会力劝他们一有机会就投奔俄国人阵营。[26]

在冰天雪地的喀尔巴阡山脉里戒备的奥匈帝国士兵

“你得想象雪深及膝,高地上壕沟密布,冻脂般平静的天地被尖声呼啸的炮弹、榴霰弹和嗒嗒响的机枪声划破。”照片中,奥匈帝国士兵在冰天雪地的喀尔巴阡山脉里戒备,等待俄军进攻。

照片来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这场战役的目标——拿下喀尔巴阡山脉诸山口,解放普热梅希尔的要塞,阻止意大利、罗马尼亚参战——似乎是个残酷的笑话。每次作战前,武器都得解冻才能用。[27]士兵简直停止了战斗。军官无法骑马去找他们,因为马在冰和积雪上走不了,而冷漠、受冻的士兵不肯行军或打仗。有位奉命被派到奥地利第十九师司令部索取奥军作战计划纲要的德国军官,觉得奥地利人实在不行:“作战纲要让人觉得部队分散、七零八落……进攻力弱而小,不会有战果……整个师已瓦解为数股游击队。”[28]

哈布斯堡军官的报告,悲观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若不动粗硬逼,士兵一动也不动。士兵行经卡住的四轮马拉货车时,会不愿把它推出雪地;骑马信使向他们问路时,他们会呆呆望着,不发一语。奉命帮忙将受伤同袍搬上救护车时,他们会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奉命卸下补给车或弹药车的货时,他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上面要他们清除路径沿线障碍时,他们会无精打采地走开。战死或病倒的军官、士官太多,士兵变得很难管。[29]

这场山区冬季战役似乎比以往更徒劳无功,因为他们一掘完壕沟,立即受到来自左右山头的侧翼攻击。有位德国联络官发现奥地利士兵“疲累、差劲”,斯拉夫人部队“不可靠”。[30]有位奥地利将军哀叹“他的兵偷偷摸摸四处走动”,“不再敬礼,不再擦步枪,不再刮胡子或剪头发……他们穿着一身脏兮兮、破烂、不合身的军服”。他指示他的军官,“别费心教他们打仗,他们在战斗中自然会学到;该教他们服从”。[31]

凭着深厚的人力储备,俄军不断进攻,兵力日蹙的哈布斯堡军队则吃力防御。匈牙利地方防卫军第四十二师,在一九一四年三次入侵塞尔维亚的战役中遭遇最惨,这时却跟着第十三军来到这个前线。约翰·沙利斯(Johann Salis)将军三月三日对该师的评价,意在降低外界对该师的期待:“只有炮兵和骑兵堪称能打。步兵的功用已降到一无可取的程度。”部队因士兵丧命而填补兵员已太多次;由新兵组成的行军连配置各地,毁了仅存的些许休戚与共精神。该师两个团,第二十七(德意志人)团和第二十八(捷克人)团,因为未经战斗即让出阵地,已被处死十分之一,而经过此事之后,他们的战斗力却和此事之前一样差。他们的师长指出:“真的是一伙士气涣散的兵。”[32]一九一五年三、四月在科比拉(Kobila),奥地利第八十一团的捷克人描述了“呈密集队形、一路吼叫的俄国冲锋纵队”不间断地进攻。第八十一团忆道:他们在高地上掘壕固守,“没有哪个白天或夜晚,俄国人不想用他们的优势兵力包围我们。他们的人愈来愈多,每次进攻都比上次进攻更猛烈”。[33]

死伤人数上升,俄军战斗力不减。有份奥地利手册提醒士兵:“俄国军人愚蠢且软弱,使其成为上级军官手中极有用的材料。对那些军官来说,人命不值一顾。”[34]有位俄国中尉在喀尔巴阡山脉停下来和其排里的士兵聊天,而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他们的愚蠢,而是他们的复杂。他以俄国军官父亲般的口吻说:“孩子,你怎么不挖壕沟防范敌人来攻?”士兵回道:“长官,干嘛要挖?如果要壕沟,打败奥地利人,抢占他们的壕沟就行了,因为他们很善于挖壕沟。而且从深壕沟不易进攻;从我们的浅壕沟,容易得多。”这位俄国军官打量过他们半认真、半揶揄的口气后推断:“在此可清楚看到这些人如何把讽刺、懒惰、虔敬结合在一块。”[35]这种豁达看待打仗的心态,肯定有助于抵消战争的可怕。三月三十一日,在遭遇俄国典型的攻击后,奥地利第八十一团军官清点他们壕沟前方的俄军尸体共有四百具。俄军在单单这段战场里,每天损失这么多人,却浑然不以为意。像这样的战场有数百段,俄军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奥军在喀尔巴阡山脉的悲惨遭遇,显然只有俄军的遭遇更有过之。俄军像牛一样被赶进奥军炮击范围里。布鲁西洛夫喜欢以缓慢且严肃的口吻说,“别担心侧翼和后方,只要担心前方,敌人只会出现在那里”,而俄国军官似乎真的贯彻这看法,奥地利某营长的作战记录就证实了此点:“三月十八日:击退俄军两个连的正面强攻,胸墙上有五十具俄国人尸体;三月十九日:击退敌人正面强攻,胸墙上约两百具尸体。”[36]

地面开始解冻时,双方都往前挖掘壕沟;经过这番狂挖,在战线的某些段,两军前线相隔不到九米。冲突随之爆发:“我们隔着(四点五米)距离互相开火,互掷手榴弹,前后两个小时。”许多奥匈帝国士兵第一次丢手榴弹,不小心炸死自己,使奥地利不得不在三月时重新设计手榴弹。[37]士兵逃避这一疯狂的杀戮;在以手榴弹为武器的这场小规模交手中,四百名未受伤俄军士兵和五名军官投降,奥军方面也有七十八人投降。[38]

偶尔俄军会突破防线,打散邻近的奥军部队,迫使他们离开壕沟,进入开阔地。四月二日就发生这样的事,奥军一个团被迫退到其后面某村,撤退时损失十四名军官、八百零二名士兵,相当于他们本已日渐萎缩之兵力的三分之一。[39]在战线后方,俄军正搜刮其所占领的奥匈帝国领土的资源。有位俄国军官四月十五日写道:“最近我一直在征用物资,为此得用军票换取加利西亚人的母牛,其实就是抢。加利西亚妇人哭泣、尖叫、亲我的手,我的兵牵走她的母牛时,她咬他们的手。”[40]

在加利西亚的苦,康拉德似乎无动于衷。他在泰申的日程表,密密麻麻写着“参谋总长在咖啡馆”或“参谋总长早上在读报”之类的活动记录。[41]他的情妇吉娜于一月时前来待了四天,招来维也纳和军方充满厌恶的强烈批评。奥地利媒体,在陆军设于维也纳恬静郊区的新闻总社指导下,也表现得好像一切顺利,没出任何差池似的。报纸自信满满地报道奥军、德军如何英勇,如何善于解决问题、化险为夷,穿插以俄国人、波兰人、乌克兰人落魄倒霉的故事。有漫画描绘吓得要死的俄国军人包着尿布,想爬过咧嘴而笑的奥地利步兵身旁,图说写着“伪装大师”。有漫画描绘鱼跃离波兰、加利西亚的河湖,因为有太多逃跑的俄国人溺死在水里:有条开心的鱼落在干地上时对其同伴说:“我们要走人,因为水污染太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