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三 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是周朝掌管藏书室的史官。孔子到周都,要向老子请教礼。老子说:“您所说的人,他尸骨都腐朽了,只有他的言论还在而已。况且君子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乘车做官,遇不到合适的时机就随遇而安。我听说,会做生意的商人把货物严密收藏,仿佛什么也没有;君子有高尚的德行,而表面上好像很愚钝。抛弃您的骄气和过高的欲望、姿态之色和淫荡之志吧,这些都对您的身体没有好处。我所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些罢了。”孔子离开周都后,对学生们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能跑的兽可以用网去捉它,能游的鱼可以用线去钓它,能飞的鸟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能够知道它是怎样乘着风云而升天的。我今天看到老子,他大概像是龙啊!”

老子研究道德,他的学说以自我隐秘和不求名分为宗旨。他在周都住了很久,见到周朝的衰落,于是就离开了。到了散关,关令尹喜说:“您就要隐居了,请勉为其难地为我写本书吧。”就在这个时候,老子就写了一本书,分上、下篇,阐述有关道德的内容五千多字,然后才离开,但没有谁知道他的最后归宿。

有人说:老莱子也是楚国人,写书十五篇,论述道家的作用,据说他和孔子是同代人。老子大概有一百六十多岁,有人说是两百多岁,因为他研究道德,所以有益于健康长寿。

自从孔子去世以后一百二十九年,史书上记载,周朝的太史名叫儋的会见秦献公说:“原先秦国和周朝是合在一起的,合了五百年就分离,分离七十年以后霸王就出现了。”有人说儋就是老子,有人说不是,世人没有谁知道其是非。老子是个隐居的君子。

老子的儿子名叫宗,李宗是魏国的将领,封地在段干。李宗的儿子名叫注,注的儿子名叫宫,宫的玄孙名叫假,假在汉孝文帝时做过官。而假的儿子解担任过胶西王刘卬的太傅,因而家住在齐地。

世上研究老子学说的人就排斥儒家学说,而儒家学说也排斥老子学说。“思想观点不同的人不能共同谋事”,难道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吗?李耳主张无为而治,使民自化;主张清静寡欲,使民自归于正。

庄子是蒙地人,名叫周。庄周曾经担任过蒙地漆园的官吏,和梁惠王、齐宣王是同代人。他的学问广博,没有哪方面不加探索,然而他的指导思想来自老子的学说。因此他著书十多万字,大体上都是类属寓言。他写了《渔父》《盗跖》《紸箧》,用来诋诽孔子学派的人,也用来阐明老子的学术。《畏累虚》《亢桑子》之类,都是空言而没有事实根据。然而庄子善于编织文字、分析辞句,善于描摹事物,抒发情感,来攻击儒家、墨家,即使是当代有名学者,也无法摆脱他的攻击。他的言辞潇洒自如、随心所欲,因此上自王公大人起,不能够器重他。

楚威王听说庄周贤能,派遣使者用厚礼去邀请他,许诺用他做国相。庄周笑着对楚国的使者说:“千金是厚重的利禄,卿相是尊贵的职位。但您难道没见过郊祭时所用的牛吗?饲养它几年,让它穿上有花纹的衣服,为的是把它送进太庙作祭品。在这个时候,即使它想做一个孤独的小猪,难道能够做到吗?您赶快离开,不要沾污了我!我宁可在污水沟里游戏,自我快乐,不愿被统治者所束缚;我宁可终身不做官,来使我的心志愉快。”

申不害是京邑人,从前做过郑国的小官吏。后来凭学术向韩昭侯求取官职,韩昭侯任用他做国相。他对内修治政教,对外应对诸侯,历时十五年。申子去世以前的时间里,国家安定,军队强大,诸侯国没有敢侵犯韩国的。申子的学说来源于黄、老道家,然而主张刑名之学。他著书两篇,名为《申子》。

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他喜欢刑名法术的学说,但他的基础是来自黄、老之学。韩非先天口吃,不善于言谈,然而善于著书立说。他和李斯一起师承荀卿,李斯自己认为比不上韩非。

韩非看到韩国的削弱,多次上书进谏韩王。但韩王不能采用他的意见。当时韩非痛恨韩王治国却不致力于修治阐明国家的法制,又不借助权势来驾驭他的臣下,更不能为使国家富裕军队强大而去寻求人才和任用贤能,反而举荐浮夸淫侈的害人虫,并把他们安插在真正有功务实的人的上面。韩非认为儒家用文词扰乱国家的法度,而侠客凭武力触犯国家的禁令。和平时就宠爱有名望的人,危急时就使用披甲戴盔的武士。现在所供养的不是所要用的,所使用的又不是所供养的。他悲叹廉洁正直的人得不到奸邪不正之臣的宽容,考察历史上得失的变化,因此写了《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多万字。

然而韩非知道游说的难处,写的《说难》一文叙述得非常详尽,最后死在秦国,不能自我逃脱祸害。

《说难》说:

大凡游说的困难,不是难在我是否了解情况有理由说服对方;又不是难在我的口才难以阐明我的思想;又不是难在我是否敢纵横驰骋、畅所欲言。大凡游说的困难,在于了解游说对象的心理,能够用我的话打中他。游说的对象出自追求名望高尚的,而游说者用重利去说服他,那么就会表现出气节低下而且遭遇卑贱,必定被抛弃和疏远。游说的对象出自追求重利的,而游说者用名望高尚去说服他,那么就会表现出没有诚意而且脱离实际,必定不被接受了。游说的对象实际上是追求重利,但表面上装作追求名望高尚的,而游说者用名望高尚去服说他,那么他就会表面上接受了你,实际上却疏远了你;如果游说者用重利去说服他,那么他就会暗中采用你的意见,而公开地抛弃你。这些都是不能不知道的。

事情因为保密而成功,因讲话泄密而失败。不一定是你亲自泄露它,但讲话中无意涉及那保密的事情,这样的话你就危险了。权贵者有过失,如果游说者直言高论来追究他的错误,那么自身就会有危险。权贵者对游说者的恩泽尚不周遍和深厚,而游说者的言论过分真诚:如果说法可行并且有功效,那权贵者会忘记游说者的功劳;如果说法不可行并且有过失,那么就会被怀疑,这样的话你就危险了。权贵者得到计谋并且想把它作为自己的功劳,如果游说者预先知道了这计谋,那么自身就会有危险。权贵者显然要做一件不便说出的事,却诡称要做另一件事,如果游说者知道他所作所为的真相,那么自身就会有危险。勉强权贵者去做他坚决不做的事,阻止权贵者做他不能罢休的事,游说者自身有危险。因此说:和权贵者议论大人物,他就会以为您在挑拨自己;和权贵者议论小人物,他就会以为你是在卖弄权势。和权贵者议论他所喜爱的人,那么他就会以为你是在借用他的权势;和权贵者议论他所憎恨的人,那么他就会以为你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如果游说者说话直截了当,简明扼要,那么权贵者就会以为你不明智而屈辱你;如果夸夸其谈、引经据典,那么他就会认为说话太多、时间太长。如果就事论事,那么他就会认为你胆怯懦弱而不敢尽言;如果考虑事情面面俱到,那么他就会认为你鄙陋而且傲慢。这些都是游说的难处,不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