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第2版①序言 等级、格调,新的社会话题

《格调》中译本三年前的出版,在中国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作为策划者和译者,我感触良多。社会等级和生活品味这样的话题,已经再次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但在对此书的评论中,还存在种种试图淡化或消灭这一话题的努力,虽然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强化了争论。有些批评者将此书的广受关注简单地归咎于“商业炒作”,但在我看来,喜欢将问题简单化的知识阶层“平民代言人”,再一次远离了大众社会生活的现实。

1. “阶级”还是“格调”

本书的英文名字是“CLASS”,我将其译为“格调”,受到一些批评文章的质疑。尽管我在《格调》第1版的前言中已对书名的译法作了说明,但仍有众多批评者评头品足,我如果不予以正面回答,恐怕真会给读者造成“有意炒作”之印象。

先从词义上说。按照《韦伯斯特大辞典》的定义,英语“class”一词有多重含义,翻译过来相当于中文的“种类、阶级、阶层、等级、班级”以及口语中常用的“格调、品味和档次”。在此种情形之下,取何种中文译法,便要斟酌作者的用意和书的内容来恰当决定,而不能仅从标题的字面意思确定。这大约是翻译工作的常识。

再者,从内容上说,福塞尔尽管是在讨论社会等级,但他的主旨却集中在各阶层人的行为举止、风范、品味和教养上。社会等级自古有之,但根据人们的生活品味来判断等级,却是福塞尔的独到之处。凡读过此书的人都能看出,福塞尔并非在写一本关于美国社会分层理论的学术著作。因此,如果简单地译为“阶级”、“阶层”或“等级”,显然不能准确反映此书的主题,会对读者形成误导。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作者在书中对“class”一词的用法,来寻找恰当中译法的线索。比如,第二章中作者谈到肯尼迪在电视里看到尼克松时说:“The guy has no class”,然后作者补充道:“he was not talking about money”。书中这句话译为:“‘这家伙一点没档次’,当然他指的并非金钱。”那么肯尼迪说的“class”是指什么呢?根据作者上文提到的“……与金钱同样重要的因素还有风范、品味和认知水平”的语境看,此处的“class”指的显然是人的格调、品味或档次,而不是尼克松的社会等级。尼氏当时以副总统身份与肯尼迪竞选总统,如何能没有阶级地位?认为“class”一词必须译为“阶级”的人,除了对此书的理解存在偏差之外,我不得不说,其英文知识也是有限的。

最后,我想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翻译书的书名必须直译而不能意译了?若必须直译,我们今天有多少翻译书需要改名呢?我至今记得,当年傅东华将美国小说Gone with the Wind翻译成《飘》,而不是《随风而去》,曾传为译界佳话;再有,朱生豪先生将莎士比亚的Much Ado about Nothing译为《无事生非》而不是《无事空忙》,以及宋兆霖先生将Wuthering Heights译为《呼啸山庄》而不是《伍瑟林高地》等等,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并且,港台译界至今绝大多数译著的书名仍根据内容意译。说到底,书名的翻译是译者风格和原作内容结合的产物,从来没有所谓的一定之规。

2. 真问题还是“伪问题”

有文章称,“格调”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伪问题”(见《南方周末》1999年7月2日《新生活》专栏沈宏非的文章:《一切从〈格调〉开始》),此说法颇令人不解。如果说文章作者自己相当超越,生活格调问题并不进入他的生活,那么此事可以与之无关,但为何却必须与他人无关,因而要贬斥为“伪问题”呢?谁有权力为大众设定“真问题”、“伪问题”的判断标准?

按照社会学理论,社会问题是不能被凭空制造出来的,而是由社会需求、文化变革与经济发展决定的,并成为这些因素的外在表象和场景。随着经济生活的改善和个人财富的增加,人们追求生活格调的愿望也在生长。由于书中对等级社会里的种种恶俗和奢侈进行了精辟的描述和分析,《格调》一书很自然地抓住了中国读者的注意力。简单讲,人们之所以要阅读《格调》,是认为此书讨论的问题与自己的生活相关。

尽管此书谈论的是美国的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但受全球市场和商业文化渗透的影响,各国社会生活中的共通性已经越来越普遍。因此,不仅仅是作者的视角具有启示性,作者描写的生活内容也已经有了大量的中国翻版。无视中国社会今天的生活形态或因对其缺乏观察而妄下断言,恰好暴露了知识分子的褊狭。不同文化中的“不可通约之处”固然存在,但由此便将生活格调处理为中国人的“伪问题”,却不具有任何说服力。

另一方面,按照这些批评家的逻辑,由于《格调》写的是美国,因而不是中国的“真问题”,其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说,中国人的生活不需要格调,在我看来这几乎是对国人的冒犯。也许中国人的生活再回到过去的“无差别”时代,才比较符合批评家们为国人设计的价值定位。虽然按照沈文的说法,讨论这个问题会“沦为最没有品味的行为之一”,但这一论断并没能阻止人们用大量的报刊篇幅从事这一“没有品味”的行为。

3. 中国之现实

既然争论集中在对中国现实的不同理解上,对这一现实的判定便显得十分必要了。我有时会大为好奇,《格调》批评者眼中的中国社会是否和我看到的是同一个现实。

我所使用的判断依据大致有三个方面:物质需求、文化需求和政治需求。在这些层面上,我观察到的情形是,无论衣、食、住、行等物质需求,还是教育、阅读、运动、娱乐、休闲等文化需求,以及越来越多地对法治、权利、社会公正等的政治需求,在今天的中国,都是人们迫切渴望全面改善的事物。如果实现这些需求的过程重新出现了社会分层,恐怕也是历史的必然,它既造成了差异,也提供了社会发展的动力。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如此变化在有些人看来几乎不能容忍?为什么给人们提示阶层定位和理解自己生活方式的书被视为“误导”?难道没有此书的出版,人们就会终止改善自己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的努力?他们到底怕什么呢?

显然,这些文章都认为只有金钱才可能提高生活品味。换句话说,只有金钱是划分等级和品味高下的标准,没钱的人断然不会有品味,由此而判定《格调》一书是在讥嘲穷人,标榜上层阶级的生活方式。这种看似出于同情“劳苦大众”而进行的批判,恰好是在向“劳苦大众”宣判:他们的生活品味将永远得不到改善,因为那是有钱人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