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第2/4页)

其他如周濂溪,乃湘人。而老死于赣之庐山,即以所生地有濂溪,名其终老地之一溪亦曰濂溪。明道、伊川兄弟之父,本亦江西人。仕于江西,获识濂溪,二程乃得游濂溪之门。而二程兄弟终老洛阳,亦不归其故乡。南宋朱子,父籍皖,生于闽,卒于闽,为闽人。然其足迹亦遍历南宋各地,不限于闽。同时陆放翁,足迹遍历长江上下游,老而退居故乡。乃其死,乃为诗告其子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则其情意所寄,不限于家乡,仍在国与天下,亦可见矣。

此下元、明、清三代,凡为士,名列史籍,传诵人口,为中国文化传统中一士,则莫非国士天下士,而决不为一乡一里之士,可不一一指名详述。姑举王阳明一人为例,生平足迹所至,东北出山海关,西南贬贵州龙场驿,晚年仕江西巡抚,卒于任上。其到处讲学,门人弟子亦属全国性。其为人不以地域拘,其讲学亦不以地域拘,皆属全国性,即天下性。其弟子如王龙谿之在浙,王心斋之在淮,皆不出仕,老于故乡。然龙谿足迹遍东南,心斋则在阳明生前,即曾以木铎招摇京师。老归故里,父子讲学,风声所播,又岂以一乡一里为限。

晚明东林讲学,亦为全国性,非乡土性。清初诸明末遗老,黄梨洲终老故乡,然其弟子如万季野,则北上京师。颜习斋更为一乡里老儒,然足迹则经历甚广,曾北出关外,南游河洛。而其弟子李恕谷,则游踪更广。断不得谓浙东黄学,与河北颜、李学,非全国性,而属乡土性。关中李二曲,晚年自拘土窟中,除顾亭林外,莫得晤其面。然其先亦曾足迹遍南北。王船山虽不如李二曲之自拘土窟,然隐遁湘之群山中。二人皆不以讲学传弟子,然其人其学,则皆为全国性,而非乡土性。如顾亭林,则以江南昆山人去至北方,不再南归,亦不聚徒讲学,不传弟子,而其人其学则更见其为全国性,断无乡土性。

乾嘉经学诸儒,分吴、皖两派。然吴派不限于吴,皖派不限于皖。尤其如皖派之戴震,北上至京师,终老不归。吴派又分有常州派,诸儒踪迹,更遍国内。而皖派亦分有扬州派,如阮元,仕宦所历更广。湘乡曾氏,上承桐城,倡为古文,称湘乡派。其四大弟子张、吴、黎、薛,亦见为全国性,非地域性。道咸以下,如广东陈沣,以一举人北上京师应进士试,三年一次,凡八次二十四年,南北跋涉。晚年讲学于粤,其人则显属全国性,非以粤为限。而浙人朱一新,晚年讲学于粤,亦不以浙为限。粤学有康有为,浙学有章炳麟,皆足迹遍海内外。有为旅死在外,炳麟终老于吴,此两人或粤或浙,而生平游踪,皆不限于粤浙。

康有为弟子梁启超,亦粤人,足迹亦遍海内外,老死北平,未归其故里。同时有王国维,浙人,足迹亦遍海内外,亦死于北平,未归其故里。凡此皆不失中国士之旧传统。其人皆全国性,即古人所谓天下士。不仅读万卷书,亦必行万里路。则其为学必属通学,即人本位之学,而非分门别类如西方专家之学,亦其宜矣。

今国人则谓农业社会安土重迁,老死故乡。必进入工商社会后,其人乃脱离农村,进人都市,始有活动性。不知中国传统于农村社会工商社会外,乃有士社会。其活动性,则远超于工商社会,乃自古已然。孔子以下历代士人,其生平行踪见于史籍,及其本人之诗文集中者,明证可稽,断非农村性,但亦非工商性。可谓之乃人文性,天下性。中国人之所谓道,即据自古以来中国士之一伦之行踪而可见矣。

今国人崇慕西化,每好以中国与西方相拟,如以孔子比希腊之苏格拉底。不论其为学,专论其为人。不论其为人之种种方面,而专论其一生之行踪。孔子周游天下,苏格拉底则为一雅典人,其足迹或未出雅典一步。则此两人见闻之广狭,心胸之宽窄,宜亦即此可推。如柏拉图,或足迹亦囿于雅典一市。而中国先秦诸子,则极少终其身只拘于一乡一里,一城一市之内者。惟道家如庄周,或不喜远行,然其宾朋往来如惠施,则终为一天下士。中国先秦时期,即此一节,已显与西方古希腊相异。故中国得成其为一中国,而希腊则终为一希腊。此亦论中西文化一至堪注目亦极易相比之一节。

罗马人仗其军力征服外围,而建立一地兼欧、亚、非三洲之大帝国。然罗马是否有大批学人活动于其帝国疆域之内,则其事难考,其人亦终必甚少。此则与中国之秦、汉一统又大异其趣矣。中古封建时期,则更不闻贵族堡垒之内,有所谓知识分子学术专家。惟有骑士、武士,则岂能与中国之士相比。不仅不能比之于秦、汉,亦不能比之魏、晋、南北朝时代门第之士。今人亦称中国为封建社会,试专就士之一端言,其视西方封建,诚亦如天壤之别矣。

西方继封建社会后,有意大利半岛沿海诸城市之文艺复兴。然亦限于各城市,最多如希腊之雅典,岂能与战国之临淄相比。要之,一为地域性,而一为天下性。相提并论,岂不确然易知。

西方现代国家之兴起,则如中国封建时代之有齐、鲁、晋、楚诸邦。然在中国有其统一性,而在西方则仍只是地域性。即以学人论,英国、法国亦互有界限。其他各地均然。今国人又好以宋代之朱熹比之西方康德。不论其为学,不论其为人,专论其生平行踪之一端,康德限于一城市一学校。果使朱子亦如康德,固定一乡一地,终生讲学,则其所学所讲自宜与朱子当年之所学所讲大不同,亦断可知矣。

今专就英国论,殖民地遍天下,日光所照,莫不有英国之国旗。即如香港,为英帝国领土已达百年之久。有一香港大学,其教授主要亦来自英伦。退休年龄则较英伦本土为早,便于返英国本土后,尚可有活动。未闻一英国教授终老在港,不返其国者。而其家人子女,亦均不留港。如此则英国文化又何能在香港生根。

余在香港曾交一英国友人林仰山,其父为一传教士,来中国,林仰山生于中国。逮其长,返英伦受学。大学毕业后,仍来中国,侍其父母,为山东济南齐鲁大学教授。日本东侵,林仰山受拘下狱。幽囚中,读书消遣。余所著《先秦诸子系年》,即为其狱中所读书之一部。余与初识于香港,时林仰山在港大任中文系主任,得港大同人之重视。实则中国为其生长地,英伦为其游学地,彼非不欲在香港终老,而限于英国之制度法令,港大退休,仍返英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