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制度与教育思想(第4/9页)

郑玄稍前,有一郭泰亦当附说。郭泰亦当时一太学生。其时太学生数万人麇集京都,博士倚席不讲。又值朝政黑暗,激起太学清议,成为当时政治上一难对付之力量。而郭泰是太学生中之翘楚。同时又有符融,亦太学生,师事少府李膺。膺乃当时名公卿,但见融,必绝他宾客,听其言论,为之捧手叹息。郭泰家贫,从其姊夫借五千钱,远出从师。并日而食,衣不蔽形。及来太学,时人莫识。融介之于膺,时膺为河南尹,待以师友之礼。后泰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泰惟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视若神仙。时汉政已污浊不堪,太学亦有名无实。但公卿中有贤如李膺,太学生中有英特奇伟如符融、郭泰。其故事着之史籍,长供后人玩赏。虽无救于汉室之覆灭,但中国文化之内蕴,与夫其社会精力之充盛,可知此下尚有无穷生命,决不随一时朝政而俱潜。

郭泰可称为当时一极崇高之社会教育家,党锢事起,闭门教授,弟子以千数。经其识拔奖诱者,或值幼童,或在里肆,或事刍牧,或役邮驿,或从事屠沽,或出身卒伍。而其终皆成英彦,凡六十余人。尚有不少故事,见于史籍。后代史家评郭泰,谓虽墨翟、孟轲不能远过。时有孟昭,尚在童年,谓泰曰:“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愿在左右,供给洒扫。”泰许之。夜中令作粥,进而呵之。三进三呵,昭不变容。泰乃与友善,卒成妙士。如此之类,不能备述。泰又自著一书,专论取士本末,惜遭乱丧亡。如郭泰,诚可谓在中国教育史上为师道树立一标格。今若目马融为经师,郭泰为人师,而郑玄则两者兼备,故益为后人所推重。

由此言之,论教育事业,注重制度,更该注重人物。制度可以坏而复修,人物则不可坏。制度可以随时而变,人物则自有一不可变之典型。有了制度无人物,制度是空的假的。有了人物无制度,可以随时创立制度,亦可有不成制度之制度出现。战国与东汉晚季,皆是无制度而有人物之时代。虽则人物不同,却有在文化传统下同一典型之存在。近人好言战国,忽视东汉,亦可谓终是一偏之见,应加纠正。

以上是叙述了秦汉大一统四百年之教育制度,当属中国教育史上教育制度演变之第三期。以下当续述三国、两晋、南北朝中国六百年来分崩时期之教育制度。

教育制度建立在上,而社会风气则鼓荡在下。西周公立教育制度破坏了,幸有战国先秦社会风气之在下鼓荡,因而重开出两汉公立教育制度之兴建。但东汉以下,政治解体,急切不能再统一,在此一时期之教育制度,当分两项叙述,一曰门第教育,又一曰寺院教育。

士族大门第之兴起,在东汉末年,已奠其根基。此下中央政府如弈棋之更置,而门第则自有传统,继绳不绝。外面战乱祸变相寻,内部则富贵安逸自如。社会重心,文化命脉,在下不在上,一皆寄托于此。逮及隋唐统一,时代开新,此辈大门第依然存在,而且有继续向荣之势。此决非无故而然。近人好言当时门第,乃古代封建贵族之变相复兴。其实一种势力之获得存在而维持,必有其内在一番生命力。而当时门第之内在生命力,则正在门第中之教育。

门第惟重教育,故曰家法、家范、家教、家风。一切法范风教,均以家为中心。其事主持于贤父兄,赓飏于贤子弟。其时则庄老清谈,已为门第中人所竟尚。以此长为后世诟病。但庄老清谈,已实际融为当时门第中人生活之一部分,而非支持门第一力量。不论郊游饮宴,乃至婚姻喜庆,都成为清谈之场合。宾朋毕集,觞酌流连,便有人提出一论题,或在正面加以主张发挥,或在反面施以驳辨疑难。此亦人生哲理中之一番提撕与陶冶,由教育转成为游戏。在游戏中却具教育意义。此亦可谓乃人生一最高艺术化。其实中国儒家之“儒”字,即含有艺术意义。故亦可谓人生艺术即人生道德,人生道德即人生艺术。此乃中国文化一最高大特征。则中国士族之成为门第,亦有其甚深涵义,所当特加讨论者。

要保持门第,故对外面事变处以冷静消极态度,此乃处乱世一权宜办法。又当时门第于清谈外,又重各种文学与各种艺术之修养。在此两方面,亦均有优异表现。虽不足在此大时代中培养出奋斗精神,但当时之门第,有如荒漠中一绿洲,洪流中一清渊。恬退宁静,虽于事功无建树,亦复小以保身,大以保家。庄老道家义,在当时可谓亦已运用得恰到好处了。

更有一层,为后人所忽略者,乃当时门第中之礼教。此则承袭儒家传统,亦是经学传统。当时门第乃能切实遵守,并因宜发挥,主要尤在丧服一端。此乃古人宗法与孝道之遗传,配合在当时门第实际情况下,斟酌恰当,发明合宜,其在此一方面之成绩,乃远非两汉经学所能逮。雷次宗因善讲丧服,当时举以与郑玄并尊。唐代杜佑《通典》,备载其时一切丧服上之研究,成为在经学中礼学一部分最复杂难整理之一项史料,此乃当时支持门第一重要中心,而为研讨当时社会史者所必知。其作用更在老庄清谈及各种文学艺术之上。若如近人眼光,只论当时门第所占之政治地位,及其经济情形,以为如此即可把握到当时门第存在与持续之所以然,则终不免为浅识无当之尤。当知研究此者为学术,奉行此者为风气。而所以蔚成此一代之学术与风气者,则主要在教育。此则当时门第在教育上亦必有其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亦可知。

其次当及当时之寺院教育。佛教东来,非有大批僧人随至。换言之,其来入中国者乃教义,非教徒。教义之宏阐,教法之流布,此皆属中国僧人事。其时不断有高僧大德络续出现。尤着者,在北方有道安,南方有慧远。其人虽属方外,其教虽本佛义,然论其人物典型,则俨然一代大师,与先秦儒墨,乃至两汉经师,面目虽非,精神则一。道安身遭乱世,山栖木食,潜遁讲学。徒众相随,四百余人。播迁流离,备历艰苦。后为朱序所拘,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临路诸长德,皆被诲约。惟慧远不蒙一言。远跪曰:“独无训勖,惧非人例。”安曰:“如汝岂复相忧。”远遂与弟子数十人,渡江行化。习凿齿在襄阳见道安,与谢安书有曰:“来此见释道安,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吾由来所未见。”慧远在庐山,僧人之秀群集,庐山见称为道德所居。相传其立白莲社,立誓入社者百二十三人,多方内名贤。此事真伪难定。要之,远公匡阜风教,广被南疆,并深溉后世,则断无可疑。而其先后僧人,播扬佛法,较之前世墨、孟、马、郑之往迹,衡其艰巨,决无逊让。苟非大德,则妙法莫宣。而非有教育之功,则高德名僧,亦无缘接迹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