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韩城:大人物的“终审判决书”(第2/3页)

我参观的那两个展厅,有好几十尊佛像,一尊十分精美的大理石孔子像,几截老城墙,一个硕大的象牙,还有五万年前人类居住的遗迹,以及一尊铁鹿。但是最漂亮的一件展品,是一个巨大的胡桃木根雕,雕刻的是黄河,包括龙门峡、小船、湍急河水的旋涡,少不了还有一条龙,刀工极佳,是真正的杰作。值班员说它是中国此类根雕中最大的一个,而且是八百年前元朝的作品。

韩城并非没有其他可看的地方,但是这个精美胡桃木根雕上的黄河水,激起了我强烈的心灵感应,我决定尽快回到黄河岸边去。于是走回主路,上了下一辆北行的巴士。一个小时后车到黄河大桥,我未过桥,在桥头下了车。

这座黄河大桥所在的地方叫龙门,正是那位农民赠我的拓片所描绘之地。从公路上下来,沿着岸堤走近黄河,现在我已经到了陕西省的顶边儿上了。黄河对岸就是山西省。我听不出中国人说这两个省份时发音的区别,更不用说我自己发音了。但是黄河一定知道它们的区别。黄河自北奔腾到此,山西省在它的左侧,是太阳升起的东方;陕西省在它的右侧,是太阳落下的西方。那条“黄色巨龙”将广袤的黄土地一劈两半,一边一省。这一“劈”劈出来一道峡谷,两岸峭壁间的跨度不足四百米,因此称做“龙门”。

这里被称做“龙门”还有另一个原因。每年三月,数百万条鲤鱼从这个峡谷游过,到上游产卵。这么多鲤鱼成群结队,乍看起来,就好似一条条小龙在水里游动。中国民间历来有“鲤鱼跳龙门”的说法。据说鲤鱼一旦成功通过龙门,就会从鱼变成龙。这一说法在古代中国常常用来形容科考及第,而在现代中国则常常用来形容一夜暴富。它的源头是《太平广记》的一段记载:“龙门山,在河东界,每年岁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由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

龙门又叫禹门。传说这里是大禹治水工程的起点,整个工程一直延伸到郑州。在那里黄河最终甩脱邙山山脉的拘束,在中原黄泛区一泻千里。大禹生活在四千多年前,人们为了纪念他治水的功德,两千年(甚至更早)以来在龙门峡两岸修建了数座大禹庙。不幸的是,这些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日军炸毁了,以后再未重修。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黄河岸边去年冲积的淤泥上,寻找着“龙”游过的迹象。可是,一年一度的鲤鱼大迁徙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看到的只有尘埃云,工人们正在炸开峡谷的峭壁,寻找铝矿。

过去的龙门,游客只能坐小划子或机帆船渡河,现在则建起了黄河大桥。几个小男孩正在河边钓鱼,也许他们钓的正是龙门鲤鱼吧。看了一会儿钓鱼,我走过大桥,来到对岸一个小亭子里。这个亭子,是大禹庙目前仅存的劫后遗珍。大禹的父亲用“堵”的办法治水,由于未能阻止黄河的泛滥而被帝王处死。子承父业之后,大禹取得了成功。他从来不用堤坝堵水,而是疏浚河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后裔已然忘记了他的经验。他们不仅修建高高的堤坝,而且在黄河和长江上修筑超级大坝来防洪和发电。中国有句话叫“以史为鉴”,很显然,他们不再阅读本民族的历史书。否则早该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迟早要遭受与大禹父亲同样的失败。“疏”而不是“堵”,是大禹治水的全部秘诀。

我打量着这个亭子,特别是它的一通石碑,上面雕刻着黄河流过龙门时的涡流。这幅雕刻图案与那位农民送给我的拓片并不相同。我拍了几张照片,以供日后研究。就在这时,负责大桥安全的官员向我走过来。我心想,糟了,这里又是禁区!好在这位官员很友善。听说我是在一路溯流而上寻找黄河的源头,他了解清楚之后,帮我招停了一辆过路卡车。于是我就朝着下一个目标进发了。

走了二十公里,车到河津县,卡车司机把我放下。夕阳西下,我招手拦下一辆电动三轮摩托,请司机带我到县城最好的宾馆。谁知他调转车头,向我刚才来的路上一阵狂奔。我要他停下,他却叫我别担心。我们跑了足足有一半的回头路,最后,他从一个很大的铝厂处拐上了另一条路。我心里直打鼓,心想他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摩托车过了铝厂,我才松了一口气;开到几幢大楼前,我又松了一口气,因为其中的一幢楼正是宾馆。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司机要把我拉到这里而不是河津县城的宾馆。我向他道别,走进宾馆大堂,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家涉外宾馆。它的房费并不贵,每晚只要四十元。入住的那个点刚好赶上还可以洗热水澡,我甚至还洗了衣服。然后来到大堂,在宾馆的餐厅吃了晚饭。在那里遇见三位丹麦工程师,他们是在铝厂工作的外国专家。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爱喝啤酒,就跟着去了他们的房间。一边听他们讲乘海盗船航行的故事,一边和他们一起如长鲸吸水般造完了他们私人存储的一箱啤酒。他们说海盗船造得很奇特,遇到风浪是蜿蜒前行,而不是顶风破浪。其中的一位工程师是丹麦一家老式木船俱乐部的成员,他说每年夏天他都会乘坐这样的木船航行。第二箱啤酒喝到一半,我发现自己已喝到极限,于是向主人告辞,感谢他们提供了这样一次意外而又快乐的聚会。

龙门

第二天早晨,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并不像一艘灵活的海盗船,倒是像一艘装满垃圾的笨重驳船。还好这回我不需要上高速路拦巴士了,宾馆的一位员工正好要开车去河津县城,就将我捎到了县城汽车站。考虑到大禹建都的地点离此不远,现在河津的这个小县城的确是有点寒碜。当然,四千二百年的漫长历史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而且确实改变了许多东西。离下一班北行的巴士发车还有一个小时,我决定去河津县博物馆看看。可是去了一看,博物馆不仅大门紧闭,工人们还正在拆除它。我回到汽车站,巴士准点发车北去。

我又回到山西省——汾河与黄河交汇口以北。渭河和汾河是黄河最重要的两条支流。我此前在渭南横跨了渭河,它流经周朝的中心地带,在周朝,中华文明第一次叩开了历史的大门。周以前还有商和夏,再往前还有三皇五帝。在中华文明更早的阶段,中国人就在汾河沿岸建立了永久性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