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子(第4/7页)

对面的月影忽然又起了变化。一阵密集的波动从月之中心放射出来,将月亮分割成无数琉璃的碎片,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感扩散到了整片夜空。李琅琊集中注意力才看出,正在编织着波纹密网的,是悬挂在头顶的水面本身。好像是孩童随手乱画出的波浪线,却有着奇怪的规律感,一隐,一现,每一下出现,都引起了水中的共振——水底的世界好像凝固的翡翠一样,无声地流动着,但他确实听到了……水波特殊的振动,直接碰触着皮肤,一阵阵急切的颤抖,好像要拼命传达着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有东西逼近过来”的感觉,深色翡翠般的水中,忽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那样巨大的眼睛,李琅琊从仰躺的姿势侧过头去,刚好与那缓缓靠近过来的瞳孔对视着——琥珀色的眼睑,苍蓝的瞳色,却又像茶晶般分布着细碎的光晕,变幻不定的光彩流转的中心,是细长竖立起来的黑色瞳仁,那眼帘旁边,隐没在水底暗影中的,是闪动着青色流光的鳞甲吗?

“奇怪啊……”李琅琊在心底轻轻念着。为眼前这吊诡的景象,也为自己“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心境。那黑曜石般的立瞳之中,那样深不可测,又让人莫名悲伤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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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杂沓的人声和唏唏呖呖的水响,仿佛是传说中梦貘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李琅琊的梦境,直到撕破了水纹的异像,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白昼。

已经是早晨了,透过帘栊映在枕上的,却是有点黯淡的光线,不是盛夏时分清澈而华丽的晨曦。李琅琊随手卷起青竹包银边的帘子,凉风卷着雨丝斜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触感。长安短暂而火热的暑天里,这样从一早就落下的雨水并不多见。

和零丁的雨点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三三两两的私语声。阶下侍立的使女,小阁远处撑着伞奔走的人影,都失去了平日唐三彩偶人般的富丽娴静,低低地音量传递着什么不欲人知的消息,带着沉重水气的慌乱情绪凝滞在庭院之中。

李琅琊招招手,从廊下叫过了一个侍女。莲青与赭红相间的拼色锦裙被雨水溅上了暗色,画着姣好妆容的脸颊却明显勾勒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听着李琅琊“你们弄什么古怪呢?”的发问,她停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不是啊,九世子,是这雨……有古怪……”

仿佛是配合她的说辞,东边天空有道金黄的流光一闪,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一波波洒落下来——然而,只是进入不了这一片雨幕……不同于夏季常有的太阳雨,庭院里的阴霾和远方的日色完全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见的乌云织成了穹顶,把盛夏的晨光挡在结界以外,在自己的领地中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洒下带着深秋寒意的丝丝水线。

“从昨儿个半夜里,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没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觉出来,敢情全长安都是大晴天,这雨……只下在咱们薛王府里……”侍女鸦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闪着,似乎是被自己讲出的事实吓到了。“说是兴庆宫里的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黄门官来看呢……”

什么《搜神记》、《玄怪录》的奇异故事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偏又一个应时对景的桥段都找不出来。李琅琊皱着眉走到了院中。雨水慢慢地打湿了他紫罗披衣的肩部,太阳又升得高了些,金色的光芒和雨帘的交会之处迸射着奇妙的光彩,乍看倒仿佛是银色雨丝串起了散碎的金屑,结成一重华丽而绵密的珠网,把偌大的薛王府从上到下笼罩起来。

好像故意和外面幻丽的景像作着对比,头顶上一小片铅灰的天空压得更低了,雨丝如怨如慕地泠泠舞动着,庭院里笼罩着淡淡水墨般的烟气。池塘中微带嫣红的白莲花瓣,也仿佛被染上了暗艳的绛紫色。莲叶下的池水,则更是一片深碧,几乎映不出交错的花影——“幻术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难道我们家犯了水厄吗?”——想到“水厄”两个字,李琅琊忽地心里一动,仿佛有一道轻柔而熟稔的水纹掠过了脑海。这几乎是带着某种执拗,自顾自下个不停的冷雨,还有梦中暗色琉璃般的水底异境,好像被飘浮的记忆联接了起来……

“阿鸾!怎么这样没规矩?!不知道给九世子撑把伞么?”略带苍老的呵斥声响了起来。王府总管略带佝偻的身影从雨幕中显现出来。唤作“阿鸾”的侍女红了脸,慌慌地告了罪,跑进庭院中,踮着脚为李琅琊撑起伞来。

“哪里就淋着我了?贺总管,前边还不够忙的吗?”李琅琊顺手接过了女孩子辛苦举高的伞,苦笑着问出来。而对面表情拘谨的老人,似乎也习惯了他缺乏紧张感的反应,一丝不苟地行过了请安礼,并没有正面回答李琅琊的话:“回九世子,刚刚门上的通传,有位胡人少年求见世子,说是提起‘水精阁主人’,世子就明白了。如今正门停着宫里的车仗,不甚方便,要引他从角门来见吗?”

看见安碧城裹着白衣的清爽身影时,一向洒落的李琅琊也有点窘迫起来——说是今天派人把交易的差额送到店中的,偏偏一早被这古怪的雨缠住了心神,结果被人家找上了门——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啊……

不过安碧城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讨账人惯有的,小心夹杂着虚伪试探的神色,他似乎对这场空庭之雨有着不加掩饰的兴趣,隐在伞下的绿色眼神一一掠过飘渺的雨雾、山石间的菖蒲、最后在水色深黯的池塘中转了一转。

“这场雨,从外面看美丽极了……王府好像被罩在银丝镶金的鸟笼里。”

他的第一句话把李琅琊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出来——到底是珠宝商人,随便一个比喻也要用这种珠光宝气的方式么?这场怎么看都带点妖异气氛的雨,他也只是用一种赏鉴的眼光来看么?

“昨晚附送的那一枚玉佩……似乎是出了一点差错,让我再重新鉴识一下好吗?”

“……那个……昨天不小心,把它掉进池塘了啊……”李琅琊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歉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器,但是,每个卖家也都希望从自己手中离开的货物被认真对待吧……

一个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的蹙眉表情在安碧城脸上滑了过去,他向庭院一侧,被花木与奇石包围的小池慢慢踱了过去。池边并没有青石铺垫,绯红和浅紫的花枝间杂着细笔画出般的草叶,开放得极有风致,衬着安碧城静立的白色衣袂,倒有一种绣在他长袍下摆上的错觉。李琅琊被他捉摸不定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只好跟着走到了池边张望着。一些关于胡人“割臂藏珠”、“剖石取珠”的传言倒是止不住浮了上来——“宝物不慎被贱价出手,然后又以千金赎回,归国之后遂成巨富”——这不是最俗套的波斯人传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