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鹤(第2/4页)

双螺髻,小山眉,腰如尺素,雅静娟好的风致。几重广袖与裙裾素白如同霜雪——只是质地轻薄得不像寒天冬衣。

端华与李琅琊谁也说不出话,看着那白衣的女子姗姗行来,轻盈得如同一个水泡,从迷雾之海的漆黑深处升起。两人心里隐隐明白,这情境是不对的,不祥的,却又是薄脆美丽,让人不愿去细究细想的……;

“两位公子,从哪里来?”——似乎是迟疑了一瞬,白衣女子轻轻地开口,尖秀的鼻尖和下颌低垂出凄楚的角度。

“……就是……朱雀大街的灯市啊……”端华回头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动作却在半途凝住了——雾气织成的锦障合围在周遭,只能隐隐辨出街衢十字形的轮廓。火树银花、琉璃灯山,都好像天上的祭典般遥不可及。“小姐为什么不去看灯呢?”——这后半句话,好像变成了不对景的无趣笑话,让气氛更怪异了几分。

“……灯市?”

女子报以有点困惑的微笑。

“可是,不是要等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长安城才会大放花灯么?”

“…………”更深的困惑慢慢浮上了端华跳脱不羁的眼神,好像有种冷冷的晶体正沿着后颈攀附上来,他摇摇头努力压下那种不快的感觉,努力开朗地笑着:“……可今天,不就是……”

轻轻的咳声截住了端华想说的话,李琅琊抬起锦袖掩住了唇,微皱着眉心,和端华眼神交汇的瞬间,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今天是除夕夜呢……”白衣女子并未觉出气氛的变化,恬然安静地站立在薄雾里,双手拢在胸前,像一只端雅精美的水晶宝瓶,脸上却微微泛起了胭脂的薄红。 “所以我一入夜就祭拜了灶神,带着镜子出门了……”绣着银丝卷云纹的精致袖口间,亮起了一道暗青的光芒,她珍而重之合抱在胸前的,隐隐是一面铜镜的轮廓——李琅琊猛地抿紧了唇,刚刚他们都被这韶秀女子的忽然出现夺去了心神,却无暇注意,自己刚刚收在袖中的旧铜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暧昧的夜雾,消失的妆镜,陌生的十字街口,在上元之夜错记了时间的美人……李琅琊抬起手指轻轻抚着额头——真实与异想的交界,现世与彼方的夹缝,看起来他们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越过了那道不可言说的边界……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呢……

李琅琊无声地叹息着,抬头向女子露出一个了解的微笑——“是镜听占卜对吗?那么,可曾得到好兆头呢?”

“镜听”,和中秋拜月,七夕乞巧一样,是流行在女子之间的秘密风俗:如果家中有远游未归的夫婿,妻子就会在除夕的夜晚,在灶间洒扫燃香,向灶神请求祝福。然后在锅里注满水,在水中拨动木杓使之旋转,随着杓柄所指的方向,怀抱一面镜子出门,悄悄潜听过往行人的对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预兆着那思念之人的归期——近乎于利用“语言”制造结界的小小巫术,那寒冷黑夜里无尽的等待,却有着沉重的甜蜜与痛楚——就像此刻白衣女子眉睫间凝固的神情

“我带着镜子在街角等了好久好久,却总是不见人来……也难怪,这样的晚上,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守岁吧……”她抱歉似的浅笑着。“好担心会听不到行人说话,但又怕听到的不是吉兆——还好有你们来到这里~我刚才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那句诗。但是好奇怪,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想起下一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的兆头呢?告诉我好吗?”

红发少年乌金的眼眸深处,有根线慢慢绷紧了——他当然记得下一句诗,就算才疏学浅的他也解得那诗的意思,可是,对于怀人幽怨的女子,那绝对不是个美丽的消息…… “哎呀——我一向最头疼记这些诗啊词啊,偶尔说一句还就被小姐听到了~下一句呢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就是远方的夫君一定会回来,恋爱也会成功之类的好意思啦!”端华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地笑着,心里却在跌脚痛悔着:为什么要跑来念出那句诗?为什么偏偏被镜听占卜的女子听到,给人家带来一个大大的坏兆头?

纯净的喜悦浮现在白衣女子秀逸的容颜之上,手指捉紧了怀中的铜镜,她向着虚空中不可测的远处,轻微却用力的说着承诺的语句——“真的是吉兆对吗?……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请快些回来吧……”

她注视着端华琅琊身后的目光,忽然带了一点不确定的疑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浓雾的彼端,一点青色的萤光正在缓缓移动,随着它越来越近,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白纱罗扎成的行灯,提着它的主人,也破开缱绻的迷雾,显出了细挑的身姿。

(三)

砂金长发,红石榴与天青石的璎珞,映得碧绿眸子犹如深潭反射着波光。眼神在三人之间转了一转,波斯人微笑得比夜色还绮艳几分:“啊啊——又是你们,该说是‘奇缘’还是‘霉运’呢……?”

“这才是我想说的吧!?”端华暴跳地叫了出来,随即惊觉地压低了音量,歉意地向白衣女子笑笑,背过脸来向安碧城打着手势:“她啊,不知道为什么认为今天是除夕呢,还有‘镜听’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其实都怪我说错了话,可我又不敢告诉她……总之就是一切都怪怪的——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啊?!”

李琅琊无言地看着急红了脸跳脚的端华,轻轻地问道:“……要不要我作传译啊?事情的确是很不对——那面镜子,恐怕是事件的关键吧?”

浅笑着点了点头,将澄碧的提灯交到了李琅琊手中,安碧向白衣女子慢慢走过去,优雅施礼后,薄唇吐出的第一句话却让身后两人迷茫不知所云。

“晴宵娘子是吗?我是从西市来的商人,想和您谈一谈——收购织锦的事情。”

白衣女子却并不显得意外,敛衽还礼后淡淡地答道:“织锦的事情,都是我家夫君在外面打理,我……并不大懂得这些,他不久就回来了,请跟他详谈好吗?”

“他——真的就快回来了吗?”安碧城狐疑地眯起了眼。

名为“晴宵”的女子脸上浮起了微微的不快神情,但还是克制在幽娴的仪态之中:“除夕之夜,他怎么会不回家团聚?何况还有‘镜听’的吉兆……晚不过一刻两刻,一定会回来的。”

安碧城的眼光略略下移,定在了云袖掩映的铜镜之上,忽然失惊地叫了出来:“这镜子!怎么是裂开的?用破镜来占卜,是会招来噩运的啊!”

“……什么?”晴宵惊疑不定地从袖中拿出了镜子,双手捧起注视着镜面。——就在目光与镜面相接的一瞬间,比素衣、比夜雾、比绮罗都更为苍白,白得近乎于凄切的颜色,降临在晴宵的脸颊上。连那双温婉的眼神,都似沾染了死一般的白,毫无生气的睁大着。麦芝安碧城注视着摇摇欲坠的她,眼中的神色难以捉摸。他缓缓伸手,握住了铜镜,一点一点地施力,从晴宵僵冷的指间,一分一毫,把它抽离开去,调转了镜面的方向。惊觉异变的李琅琊和端华几步赶了上来,一起俯首看着那面铜镜,虽是半旧,镜面却打磨得十分光亮,融腻光滑的平面上并没有丝毫污垢或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