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壹(第2/4页)

三人组神色懊丧地伫立着,众位美人殷勤奉上的鲜艳花枝已全数萎落尘泥,在棕黑的泥地上积起几个彩色的小小水洼。豆大的雨点穿过枝叶密网的空隙,连 成一条条银线,终止在三人的鬓发与衣衫之上。再优雅潇洒的仪容,被濡湿的水迹一浇一晕,也平白减去了好几分,活画出“狼狈”二字的简约形容。

“……我说……”端华拧了一把袍襟上的水,恨恨地开了口:“所谓‘灾星当头’就是我们的写照吧?一定是吧?所有倒霉都是从碰到波斯小子开始的吧!?”

“这雨……下得太突然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没办法的天灾……”李琅琊无力地打着圆场,安碧城则从滴水的前发下望着薄墨渲染的天空,悠哉地冷笑一声:“我看倒比较像无心插柳的人祸呢——我们不就是跟着英明天纵的端华大人一通乱转,才会在这小树林子里迷了路吗?”

“那,那是因为雨来得太快,人啊车啊突然乱跑起来,才,才扰乱了我的方向感!”

“每日里嘴上说得花团锦簇,遇事就一点主意都没有!在这荒郊野外要怎么办!?”

——好像是回应端华心虚的辩解,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端华几乎就要顺嘴反驳回去,忽然觉出不对,三人一起愕然望向声音的来处——

一行四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奔进了树林,看来是被雨淋得急了,好歹先找个避雨的安身之处的游人,正好与端华几位打了个照面。

刚才饱含怒气的声音,显然出自四人中惟一的女子。她身上华贵的紫绫衣裙和披帛已被雨淋得半湿,头上高耸的惊鹄髻也有些凌乱,端丽眉目间满是矜持不耐的神色,见到三人,她只是微举起小袖遮了遮容颜,表示乍遇陌生男子的礼数,但眼神依旧冷淡傲慢。

身后为她撑起一把绫伞的男子,大概就是刚才承受了斥责的对象,因为这把伞是四人惟一的雨具,他却撑得漫不经心。文秀的眉峰轻皱着,那浓重的倦怠之感根本懒得掩饰。

这对男女之间尴尬的气氛,任谁都看得出来,而另外两位同行者却没什么劝解的意思,两个衣饰颇为繁丽的年轻公子还似乎交换了一下眼色,唇边挂着讥诮 的薄薄笑意。淡红罗袍、白净容长脸儿的一位先开了口:“雪舟兄的这双手,天生是在翰林院里笔走龙蛇的,可就偏撑不住一把伞,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另 一位高挑身材的少年则一副劝解的口气:“我是内亲却也不好护短,还是卢家表妹脾气太坏,再怎么样也不该当着外人,给这位才子夫君看脸色吧?”

紫衣女子瞪了他们一眼别过脸去,被称为“雪舟”的青年恍如未闻,只是目光掠过端华三人时淡淡苦笑了出来,轻轻点首为礼。

事已至此,两组人马在雨中面面相觑,实在冷场得不成个局面,李琅琊只好挑着那位看起来最随和的白衣青年搭了句话:“……几位也来……避雨啊?”

一句话意外地让气氛有所松动,都是轻裘锦绣的五陵年少,最中意的话题无非是醇酒佳人,斗鸡走马,几句攀谈下来,端华倒是迅速与那两位贵公子熟络起 来。红袍金带的名叫韦延之,高挑个儿的姓崔名绛,紫衣高髻的美人是他的表妹卢蕊——三人都来自长安声望清贵的门阀大族,相形之下只有卢蕊的夫君,那位面带 微忧的白衣男子出身简素,按照常理,要做卢姓大族的乘龙快婿可实在难比登天。不过……“沈雪舟”的名字一经出口,还是立刻让人露出了明暸的神色。

论官职,沈雪舟不过是个小小的“史馆修撰”,在冠盖如云的长安城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真正为他带来荣誉与声名的,是出类拔萃的一手诗才。这位才子 最为人传唱的,是那些模仿南朝乐府风,小巧清丽的恋情辞句,而作为诗人的兴余游戏之作,他有几篇用笔婉转浓艳,满纸烟霞灿烂的怪谈传奇,也在坊间广为流 传。

“您的《任氏传》写得真是哀楚动人,我熟读了很多遍,还看过由它改编的傀儡戏呢,雪舟兄是怎么做到描写身临其境的啊……?”

几句交谈过后,李琅琊已经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然而随着“任氏传”几个音节溜出唇间,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青灰色的阴影漫过 了几位萍水相逢之客的面容,并非是自然的光色变化,而是不安情绪郁结而成的云霾。几位华服贵人,在那瞬间竟显得没来由地阴郁而憔悴……

“什么‘任氏’?那是谁……?”端华掏了掏耳朵,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李琅琊还在刚刚一刹那的愕然里没回过神,安碧城左右瞄瞄,眯起眼尾轻轻笑了:“《任氏传》都不知道吗?那可是个鼎鼎大名的怪谈故事,主角是位美丽又不幸的——狐狸精啊……”

(三)

“啊——真是麻烦!雨是不是下大了?!”韦延之蹙着眉头大叫起来,带着点做作的吃惊。一句话提醒了凝滞气氛中的人,雨势的确是渐趋紧密,树丛黛绿的叶片被急管繁弦般的水珠敲打着,沉闷的“沙沙”声仿佛织成一道疏离的无形之网,框住了小小的一块时间。

“这可难办了……就是雨刚下的时候那一阵乱,一不小心就走岔了路——牵马和驾车的奴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回去有一顿马鞭子吃呢!”崔绛楞了楞,也开始大声抱怨,那额外的焦燥和多话,好像在刻意填补着树林中幽暗的寂静。

“已经困在这儿了,再发火也没用啊!”端华甩甩湿淋淋的红发,打量了一下枝叶遮掩下影影绰绰的林间小径。“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卢氏夫人受了凉就太不合适啦……”他自恃风度地向卢蕊笑笑,对方却冷冷地掉开了眼神侧面而立,像尊美丽却殊少丰韵的玉像。

韦延之和崔绛互望了望,只得点点头听取了端华的提议。一行人一边用衣袖遮挡着雨水,一边拨开缭乱的花枝树丛,试探着往林荫深处走去。隐在深草中的 小路已经被雨水涂抹出了一层泥泞,绚丽的袍服与长裙下摆不一会儿就拖曳得湿漉肮脏,卢蕊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沈雪舟却是安之若素, 一边替她撑着那把聊胜于无的伞,一边磕磕绊绊地走着,清秀的面容带着一种梦游似的虚无表情。

转过一篷泼墨凌乱的野竹,又是一丛半垂下腰身,像水妖发丝般飘坠着牵扯衣裾的衰柳。浓绿的青苔包裹着苍老的树身,一路延伸向地面,和丛生的灌木溶 成一片,远望好像是从地底渗出的绿色雾气。不知什么鸟类在林间发出一声空寂的鸣叫,似乎提醒着人们,雨点落下的频率已不是那么急切——然而不是因为雨势渐 颓,而是越往深走,高大的乔木就越是生长得茂盛恣意,幽晦的天色已被浓云般的树冠慢慢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