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贰(第2/3页)

珠镜夫人那带点妩媚轻愁的眼风,徐徐流动向了沈雪舟。

“沈公子的名声,就算远离长安也一样有所耳闻。您这位行家,就给我们讲几个更别致有趣的怪谈好吗?”

从刚才安碧城提到《任氏传》,沈雪舟的神色就开始变得奇怪。不像前两次那好像被迎面猛击的吃惊慌乱,而是如同坠入寂静的往事之城,在曲折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却又带着点说不清楚的享受,在蛛网般的小径上行行复行行……

珠镜夫人的问话像石子投入波心,似乎将他飞远的心思拉了回来,席间的气氛却忽然变得有点奇怪——卢蕊姿态闲静地斜倚着,埋首欣赏着精致的酒器,白晰的手指却神经质地在纨扇边缘来回划动。崔绛与韦延之也专注于美酒和切脍组合出的华丽味道,却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绷紧了一根弦,与空气交错出无声也无形的点点火花。

沈雪舟望着珠镜夫人探询的神情,缓缓扬起了唇角,五官现出极柔和,却也极疲累的神色,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又迅速熄灭黯淡了下去——“那些都是少年时的游戏笔墨,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荒唐的幻想,不提也罢……”

他的声音温雅而平缓,低低的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围屏下的金鸭香炉轻吐着烟气,凝结的翠烟宛转盘绕着,仿佛有些未曾言明的弦外之音,若有若无地缭绕不散。

(三)

珠镜夫人轻吁了口气,脸上现出了淡淡的憾色。波俏的眼神一扫,正迎上李琅琊同样希望落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卢蕊一行人,却有种“松了口气”的微妙反应,似乎很是庆幸这该死的“怪谈时间”能提早结束。

“那么,就这样好了——”随着珠镜夫人的两下击掌,小黛轻盈地步上厅堂,怀中抱着一架古筝,恭谨地放在珠镜夫人面前。

桐木湘纹,紫檀雁柱斜飞成阵,琴身的颜色暗沉,肌理深邃,愈发衬出十三根泠泠发光的银弦。珠镜夫人轻轻俯上了五指,极轻极微,尚不成形的乐声泄漏出一声两声。一个有点慵懒的起手式,却又像在云笺上写下情诗一般郑重优美。

“没有怪谈,也是好的……毕竟沈公子真正引以为傲的是诗才。”夫人的表情忽然带了一点点狡黠的顽皮。“对一个诗人最高的赞美,就是在盛大的宴席上歌唱他的诗篇——不知您愿不愿给我这个表达敬意的机会?”

“呃……我……”沈雪舟红了脸,一时应对不出。端华却迫不及待地叫起好来:“小黛早说过夫人的琴艺超群!要感谢夫人给我们这个聆听仙乐的机会呢!”

珠镜夫人莞尔一笑:“——我呢,不喜欢那些描写长安风景和富贵少年的冗长古风体,也对边塞、游仙诗没什么兴趣。沈公子最负盛名的的乐府民谣,才最适合这样的清宵绮筵啊……”

不知什么时候,纤指已经套上了玳瑁护甲,随着微微锐利的一声交错,银弦掠过风回池塘一般的轻翳,琴声仿佛潺潺银河之水,铮琮跳跃着流遍了华堂。那并不存在的暗流甚至把细碎星光溅上了座中人的衣襟,真想寻找却又消散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与琴声缭绕生辉,华美悠扬中略带低沉的歌声。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是《子夜四时歌》啊!”李琅琊轻轻说出了声。那是模仿少女口吻,描写四季风物来倾诉相思的民歌体裁,从南北朝至今,许多诗人写过,沈雪舟便是当下独擅胜场的名手。只是这一刻,夜宴的座上客几乎不同程度地起了怀疑——那么明白如话,真挚如火的情诗,真是这位缺少神采几近木讷的男子写出来的么?他那苍白的心,怎么装得下那些芳香浓烈的情感?

珠镜夫人似乎没有这些飘浮的杂念,她低垂着黑如丝羽的睫毛,已完全沉浸在四季的风光流转之中,那样甜美又悲哀,从尘土中开出花朵的爱怜心情,一字一字,像月光下的蛛丝般细细痴缠。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

与子结绸缪,丹心此何有。”

“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

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

随着纤长的手指按弦转调,轻灵的旋律再次循环。萌动绿意的早春,水殿风来的盛夏。霜林遍染的金秋,北风入庭的寒冬,与那诗中的良人亦步亦趋,琐琐碎碎,每过一日,每过一刻,都是步步生莲花的喜悦,直到把如常飞逝的时光,织成一幅转侧生光的锦缎——叫人怎生得忘?

古筝的声音是属于淑女的,端庄而清丽。薄媚的余韵偏又像水云缓缓弥漫,有种甘美的渗透力。李琅琊后来觉得,可能就是在这种温柔情绪的笼罩中,并不擅饮的自己,也望着碧琉璃杯里绯红的美酒出起了神,甚至呆子般地迎着灯影去观赏那纸一样纤薄的杯壁,然后就微笑着喝下一盏又一盏……"

宴席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回房的,李琅琊的记忆都是些模糊的片段:好像有两个侍儿左右扶持着自己,再次经过那条长长的游廊。走在前方的端华也醉得不轻,不时回过头来向自己傻笑着,引得扶掖的侍女轻笑起来,近在身旁的声音,却像带着回声般遥远荡漾。高擎的烛火照亮了一叠叠出现在转角的廊柱,视野似乎被古怪地拉长了。

香气,又是那生长在烛光之外,从黑暗庭院中飘来的香气。缠绵中带着清与厉,混着星光般微渺的歌声,危险却又让人沉缅——李琅琊逐渐模糊的意识被这独特的暗香点醒了些许,迷迷糊糊地抬头左右嗅嗅,笑嘻嘻地向身边的小侍女嘀咕了一句:“……那个香味,香味……我来的时候闻到过……哎?怎么还有人在唱歌?”

“……您在说什么呢?”侍女忍笑看着这白面书生的醉态,哄小孩一般应付着:“您是有点醉了,回房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嗯……”李琅琊答应了一声,很快就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留在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无意中回头看到的景象:隔着同样醉得步履踉跄的崔绛和韦延之,是看上去有点颓靡的沈雪舟,虽然依旧是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情,眼神却是直视着前方,那双秀气得有些柔弱的眼睛,此时深黑得如同雨季堆积的雷云,遮蔽了一切情绪,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幽微的光。"

(四)

李琅琊忽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刚才,好像做梦了……?

他抚着额想了想,只依稀记得那零乱的梦境充斥着歌声、雨声、好像还有女子的轻泣声……却怎么也连缀不起完整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