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夜叉·下(第2/5页)

李琅琊坐下来小心地观察着地上的书卷,这才发现,看起来散乱的册子是按照某种顺序重叠放好的。排在最上面的一本被翻开固定,展开的页面一边记载着枯燥的日期、价格和地点,另一边是幅墨线勾勒的图样——细溜溜的簪身,延伸到尽头时开出了繁花,细密的枝叶托出一颗雕工精美的石榴果。

黑白线条画不出颜色和材质,却细细点染出了靡丽的气氛。李琅琊的眼神在花叶间略作流连,转移到了旁边的注释上——“赤金石榴簪一支,长四寸,金有脱色,簪头玛瑙无损”。

“还真是漂亮呢……”李琅琊轻轻赞叹着。“这就是那支裴家未婚妻买走的簪子?你这是在查什么呢?”

“——线索。”安碧城倦意沉沉地半躺在书堆上。“我在追这支簪子的来处呢,真是费力,都是三年前收来的旧货了……”

李琅琊沿着账本的长蛇阵看了半晌,嘴角有点抽动地从中间抽出一本。“呃……你不只是从水精阁的记录里找线索啊……这些好像是别的珠宝首饰行的账本?”

安碧城挑起眼角看着他,眼波闪闪地笑了笑不说话。

“……算了,那么线索找得怎么样?”

安碧城从身下抽出一本半旧破损的簿子,翻开一页点了点:“这是有关簪子的最早的记录——登州一家珠宝行制作了这件首饰,时间是十七年前。”

李琅琊倒有点意外:“……好像没有想象得那么古老嘛……”

安碧城表示肯定地点点头:“簪子的制作年代的确不算远,可是簪头的那颗玛瑙石榴倒是有些来历……这个传闻账本上也没记载,是我从七宝会的登州同行那里打听到的——要听一听吗?这故事可有一点长呢……”

——其实这故事并不算冗长,只是在波斯人缓缓的复述中带着摇曳的危险气质——特别是那劈面而来的死亡开端。

位于古齐国领土的登州,东临沧海,港口雄丽,盛产海市蜃楼与蓬莱神仙的传说。往来于此的船队如同候鸟翔集,人人司空见惯。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海上异闻,还是成了轰动性的怪谈,到了今天还会被加油添醋地重新讲述和发挥。

一艘满载着珍奇货物和如花歌姬的商船,在软风怡人的春昼拔锚起航,一路上吹弹歌舞风流奢侈,目标是南下长江入海口,驶入大运河直上长安。不料想天色一入夜便风涛大作,狂暴的雷雨打折了楼船的桅杆,吹得它偏离的航道漂入茫茫大海,从此便再没人看见它那飞檐上求救的灯火,只能凭着海面时零星的帆面碎片推断,它已经无声无息沉没在水底。

风暴停歇之后,船行也曾派谁手沿途查看消息……却一无所获,连该被潮水推近岸边的船只残骸也没找到。船想必已是倾覆了,人也没能生还,事情也不得不了结。然而关于船中宝物金帛的传闻却一天比一天更夸张离奇,俨然海底龙宫的藏宝也要瞠乎其后,更有怪谈式的流言传出——正是这只宝船航程中太过炫耀张狂,才激怒了东海龙君,招来了灭顶的水难。

此后的一两年间,尝试打捞珍宝的船只总在出事的水域巡游,胆大的水手也会潜下海底寻找沉船的影迹,然而那艘富丽的宝船就像玻璃制造的幻象,在震怒的风涛中被击成粉尘,在被水流卷入深渊,再无可能重现人世——直到又一个雷电交加的风暴之夜到来。水上的行商认为不过又是一场常见的天灾,收起了船帆入港避风。可第二天早上,阳光破云而出照彻了海面,也照亮了那突兀出在波间的庞然大物——那艘快要被人们忘记的宝船,以一种邪恶的安详姿态静静漂浮着,带着满身的锈斑和阴青色的水草,像从地狱之海的最深处被推回人间。

“那船上的人呢?”李琅琊听得入了神,忽然想到这个重要关键。

安碧城一摊手:“没有了——船上的人全消失不见了。那些让人念念不忘的宝物倒是散落在舱室里。可惜珠宝都渍了水锈,丝绸都蚀成了泥浆,全无用处了。有不甘心的水手进到船舱最深处,才有了点发现——在一堆珊瑚、海藻的残渣中间躺着一具白骨,那是船上唯一有人存在过的证据。尸骨旁边还留着一点宝物的遗迹……”

安碧城停了停,伸出手指划过账本翻开的页面。“那是几颗碎玛瑙——惟一光泽如新,品相上佳,没有被海水侵蚀的财物。”

“那石榴簪的用料不就是……”李琅琊恍然大悟,安碧城点点头,撇了撇桃红的唇笑了:“胆子够大的对吧?这么不祥的鬼船上弄的东西也敢偷上岸转卖……总之那些玛瑙就这样在珠宝市场上流传开了。其中一颗很可能就是雕刻这只簪头石榴的原料,果然是件古怪的首饰呢!”

李琅琊突然眼睛一亮:“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说,果然是件古怪的首饰……”

“不不不,是前面那句!”

“……鬼船上的东西也敢转卖……”

“对了!就是这个‘鬼船’!”李琅琊一下直起身子说得飞快。“我这些天来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石榴’上,从石榴的典故里找线索,却唯独忘了这个‘玛瑙’!你记不记得以前在王府里看过的《风土记》的残文?那上面对于宝石美玉的解释都是荒诞离奇,活像小孩子的胡思乱想——黄金是天上岁星坠落入地所化、琥珀是老虎临死前的目光凝结,至于玛瑙……”

“玛瑙——鬼血所化也!”

安碧城也被一语点醒,两个人一起念出了书里的句子,又为那不祥的含义一同陷入了短暂沉默。

“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鬼船、玛瑙、夜叉……到底有什么关系……”李琅琊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俯视着摊了一地的纸张账册,仿佛其中埋藏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索,只要再有一个小小火花便能连缀出真相……

“喵嗷!”一声猫叫猛然打破了寂静,黑白相间的花猫从窗外大树直接跃进了室内,正落在账本堆里,一边举爪挥开纸张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们还有闲情逸致看书讲故事?端华那个傻瓜出事了!”

两个人望着炸起毛的朱鱼怔住了:“端华……他怎么了?”

“今天不是裴家少爷和琼罗小姐新婚大喜的日子嘛!就在婚礼上,端华突然冒出来,满口大叫着要新娘跟他走!然后……”

朱鱼眨了眨金黄立瞳的大眼睛。“然后,平地里起了一阵怪风,端华和新郎、新娘,全都不见了!”

两人完全被这荒唐的消息弄得愣了神:“……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住在朱雀门大街的朋友告诉我的!说抢亲的是个红发小子,还穿着金吾卫的官服!不是端华还能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