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肆(第3/4页)

片刻之前的天空还宛如静海,此时却更像光源照不到的黑暗雷渊,层层翻卷着忽明忽暗的积云,好像云层里含着几多将吐未吐的奔火雷电。越是靠近月亮,浓云翻覆疾飞的速度就越快,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大步向前飞驰,以惊人的速度裹胁着风云纷乱飞渡。

鬼车鸟沿着李琅琊手指的方向回过头去,一种混合了迷茫与绝望的神情忽然迟滞了她的动作——月色银辉在一瞬间亮得简直诡异幽艳,却也如烟花盛极而衰。一个明显的弧形缺口出现在月轮下方,随即以眼光难测的速度一点点往上销蚀,满月盈亏的自然规律在这一刻被强行打乱了节奏,那一口一口,在天际蚕食着月亮容颜的,是来自何方的饕餮呢……

明显的退却之意,第一次出现在鬼车鸟美艳的人面上。她恨恨地切齿瞥了一眼李琅琊护在手中的目标——那依稀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她拍击着双翅在低空踌躇回旋,向着和月亮相反的方向飞去。

但她只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并没有向李琅琊身边的水池注目——互为表里的天空之海已是一片漆黑,简直黑得如同有了生命,黑得像庞大巨兽翻涌的皮毛……被混沌环抱的残月已经完全变成了琉璃般的苍青色,乍见倒像是一弯倦怠半睁的眼睛,正从另一个世界幽幽望向现世。

不知是这“眼睛”的余波扫见了鬼车鸟空中的影子,还是她双翼鼓起的腥风唤醒了彼方的什么生物,水中青色的月影忽然起了一阵颤动,它似乎放弃了“互为影像”的自然法则,开始扭曲着呈现出与高远天空毫不相似的诡异景色——包裹着月色的浓墨之海开始了收缩与弯曲,模模糊糊形成了某种动物的轮廓,却又不断流动改变着形态,直至冲破了水面的束缚,巨大如山岳、狰狞如豺狼的幻兽之形刹那间凝成了实体,突入到了长安月下的现实之中!没人看清捕猎的动作,只具轮廓的幻兽像一片幽黑的火焰,趁风飞卷向半空徘徊的鬼车鸟,恍惚是巨大的下腭猛然咬合,死死擒住了妖鸟的颈背之间。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化身为疾风脱身,只能徒然发出怨毒凄厉的号叫声,竭尽全力地挣扎翻滚,扑起了半天的砂尘残雾。一片混乱中,水池边的李琅琊,躲在街角的安碧城和朱鱼,都拼命掩住了耳朵想躲避那剃刀般的尖叫,但还是清楚听见了那空中女妖咬牙切齿叫出的答案——“……天狗!天狗!我上了你们的当!!”

“天狗”的黑影已完全制住了嚣叫的鬼车鸟,像猛兽总要将猎物带回巢穴享用,庞大的黑影开始将她一点点拖向池心,她沿路的挣扎不断飞散出漆黑的羽毛,又转瞬就在空中化为粉尘。

就在她被天狗裹挟着,半身都没入水中月影的瞬间,被羽毛杂乱遮蔽的身体忽地扭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也不知从哪个部位忽地又伸出了一个长发人面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像蟒蛇一般,毛骨悚然地蜿蜒伸长了五尺有余,白森森的獠牙袭击的方向,正是蹲在水池边不及远避的李琅琊!

他倒吸一口冷气坐倒在地下,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头颅挟着恶风越逼越近,耳畔好像听见了波斯人和猫少年抢救不及的惊呼声……直到一个黑衣的纤细影子突然加入了战团,正挡在李琅琊身前。

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只来得及看见前方炸开了一篷沁红的血雾,也不知双方是否两败俱伤。鬼车鸟的蛇颈条件反射地倒卷过来,和那黑衣的人影纠缠搏斗在一处。她尖厉的叫声充满着不可置信:“……我明明已经杀死你了,为什么?为什么……”

眨眼之间,天狗已拖着鬼车鸟的身躯消失在水中,涟漪动荡破碎,那碧青的月影竟现出一种妖艳的血红色——和那畸形的长颈厮缠在一起的黑衣女子却也丝毫没有挣脱的打算,而是毫不放松地与女妖最后的头颅僵持着,让她无暇再攻击别处。直到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一起沉入黑幽幽的暗水之中……

在被吞没前的瞬间,那橄榄色肌肤的美人拼尽全力回头向着李琅琊喊着:“——把印章还给夫人,让她叫出小公子的名字!”她的一只眼睛好像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交锋中受了伤,再不复宝石般的光彩,但那血流披面的侧颜,依然像异国的阳光一样美丽

池水突然间亮得刺眼,好像因为天狗的吞噬而暗淡的月华刹那间全部反照出来。恍惚有阵阴寒刺骨的风卷过虚空,风声像一声呻吟,又像通往异界之门沉重关闭的响声……水银镜面般的幻象消失了,池中依然是一湾静水,完美映出玉璧般的满月。

——月食已经结束,天狗的狩猎满载而归,月亮像位重整妆容的佳人,恢复了生气与神采。但是就在月影暗淡,现实与幻境交错厮杀的那个瞬间,有位并非人类,却舍弃了自己保护着人类的美丽“妖怪”,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永远消失不见了,甚至无暇探问,那时的她到底是生魂还是死灵……

朱鱼静静走了过来,满怀惊异地俯视着池心月影,半晌才问出话来:“你们说的黑猫美人……就是她吗?”

李琅琊紧紧握住了掌中的印章,握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感到阵阵刺痛。他听见自己渗透了伤心的声音在回答——

“她叫做,昆仑夫人……”

(四)

随着年轻母亲的连声呼唤,莹澈的光尘起自虚空,柔和地环绕着被她托在掌心的小小印章。仿佛是某种呼应,从那乌玉髓质的内部,也起了一阵水波般摇曳的金光。像细细的金丝绕出篆字,印章底部,原本空无一字的小小平面,慢慢现出了阴刻的痕迹,那分明是崔夫人刚才唤出的名字——“麟儿”。

细细星芒脱离了篆字的束缚,在空中结成小小的一团光雾,向着床上熟睡的孩子飘移而去。也没看清那光晕是如何消失,又是消失在哪儿,阖目安眠的宝宝轻轻地睁开了双眼,他小小的脑袋没法理解,自己只是在一个长长的梦里玩耍了一会儿,怎么就会多了好几个陌生人在床前,和妈妈一起笑得这么开心?

“这枚印章,是我的夫君生前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他说,手雕的小麒麟就是送给‘麟儿’最好的礼物,希望孩子长大后能用上它习字作画……”

崔夫人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孩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她脸上是喜悦的笑,但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泪。“从孩子病倒我就心乱如麻,连这印章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那么这位费尽心力保护孩子的好心夫人到底是谁啊?我一定要去叩谢她的恩情!”

李琅琊微皱起眉斟酌了一下辞令。“夫人听了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您的家里,是不是养了一只名叫‘昆仑’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