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伍(第2/4页)

的确,绿桃的容貌没有变,声音没有变,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褐色眼睛,如同茶晶一样美丽,闪耀着无尽欲望和怨毒的眼睛却并不属于绿桃,只属于在梦境中逼真重现,被沉入皇室黑历史的那个名字。

在暗夜中困扰着李家姐弟,关于二十年前深宫兵变的梦魇,在这一刻和现实混淆不清了。那个在镜前描眉试衣,被自己的骄纵和执迷毁掉的绝代佳人又回来了——像个鬼魂一般寄生在绿桃的躯体之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环顾着宫殿,说话的语调也如同梦中所闻,视他人如同草芥的颐指气使。

“你们说,这个小丫头叫‘绿桃’?哼,什么都不懂的小奴婢,竟然敢冒冒失失地去碰我的百鸟裙!不过也因为她,我才能惊醒过来——只好勉为其难地占据她的身体用一用,让她带着我来见见你们——大明宫的新主人?”

她刻薄讥诮的声音忽然停了一停,眼神流连在大铜镜旁的檀木衣架上。那条绿桃进奉的高腰罗裙正展开在上面,如同一抹沾了水气凝结不散的青碧云烟。

像是被飞鹤图样那星星点点的银芒刺痛了眼睛,绿桃,或者说是“安乐公主”不满地皱起了眉,眼神里也说不清是妒恨多些还是艳羡多些。她慢慢走过去俯首细看,忽然冷笑了一声:“这裙子的绣工还算凑合,只可惜还比不上百鸟裙的顶尖手艺——不是最好的,就没必要留在世间了!”

她抬起纤细的小手抚过绿色裙身,动作轻柔得像在试一试丝料的光滑程度。然而随着指尖划过的轨迹,精美的织物就像被突然涌出的无形火焰卷过,瞬间就化成了焦黑破败的碎片,死气沉沉的枯叶一般萎落于地。

面无表情地看着华美罗裙化成灰烬,琥珀般的妖艳双眼中总算有了些志得意满的神气。她提起手中的金色百鸟裙,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它覆盖在衣架横木上,让那纷繁无比的翠鸟图样完全展开。

做完这一切,她轻快地回过头来,眼神忽地凝聚在万安公主脸上——那刚刚消散的,黑暗的妒火又再次升腾在眉目之间,瞬间扭曲了容貌的憎恨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李隆基的孩子吗?长得跟他真是像呢……”毫不在意地叫出天子的名讳,小女孩撇了撇嘴角像是表达不屑,可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新鲜主意,笑得如同花开烂漫,刚刚仅凭触摸就毁掉裙子的小手喜孜孜地指向了万安——“我决定了!就要你的身体!”

“你,你在说什么?!”万安公主下意识的反问忽然停住了——难怪从刚才起就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如果沉睡在百鸟裙中的怨灵被擅动禁品的绿桃冒失惊醒,从而重回人间,她为什么不立刻穿起这条裙子,重现那艳动天下的风采?

——因为她最先找到的附身的躯壳只是个身量未曾长成的小女孩,她真正想要夺取的,是像自己一样青春正盛、颀长丰盈的身体。而且,还有什么办法,比毁掉他的爱女更能狠毒地报复仇人李隆基?

(三)

这些心念电转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绿桃脸上那个笑容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大眼睛中茶晶的光亮就突然熄灭了——就在眸子恢复漆黑颜色的同时,绿桃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得可怕。人人都看到,像被高热灼烤而腾起的水气,青色烟霭从她的每一寸肌肤升腾而出,一缕缕蜿蜒上行,汇集在空中翻涌疾行,夹杂着哭泣般的尖啸铺展成浓腻不散的半天雾气。

就在青色冷烟结成的瘴气从身上完全脱离的同时,绿桃失去神采的黑眼睛轻轻阖上了,人也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她跌进了端华的臂弯之中,他的位置离绿桃最近,甚至无暇顾及那妖异青烟的去向,抢上前去接住了绿桃小小的身体。

过大的冲力让端华跌跪在地上,然而怀中人冰一般的触感让他忘记了自身的痛感——那个喜怒无常的幽灵似乎把绿桃身上的生气也一并带走了,沉重的黑睫毛下隐隐透着僵硬的青灰色,端华手指触及的地方只是一片冰冷,没有任何呼吸或是血脉流动的迹象……

跌坐在一旁的宝云几乎理解不了眼前瞬息生发的一切,但绿桃脸上暗色的死之阴影却唤回了她的神智。她想伸出手去摸摸绿桃的小脸,却抖得一分一毫也移动不得,只能发出微弱而近于崩溃的低低哭声——“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什么都不懂啊……都是我把这个恶鬼带回来的,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青色的雾瘴乍离开人形的束缚,似乎有些狂乱无措,挟着狂风在殿中左冲右突,吹散了一地狼籍。而那雾气中心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实体,它有生命一般抽搐翻转,凝结成了似人非人的模糊形状。盘旋到近乎贴地疾行的高度,向着万安公主迎面扑来!

那逼近过来的青色烟柱深处,似乎涌动着深不见底的冷冽怨恨。与其说它是一个要抢占人类身体的怨灵,倒不如说是一口要吞噬生命的恶意之井——万安公主像被千年寒冰铸成的薄刀刺了一记,一时之间身子竟僵硬得无法闪躲。她眼角余光忽地瞥见白色的袍角一闪而过——是李琅琊,然而他奔跑的方向并不是公主,而是另一个方向的小书案?

李琅琊的目标似乎是书案上摆设的一只青玉瓶,里面除了一枝清晨刚摘下,名为“道妆成”的淡黄芍药,还随意插着一把用木头粗琢出轮廓的短刀。淡淡的木质肌理泛着白色,犹自带着新鲜植物的青涩气味。

很少很少会看到终日闲散的李琅琊如此迅速和果断的行动,他从瓶中抽出了那把小臂长短的木刀,却没有返身去迎向那青烟凝成的恶灵,而是转向了檀木衣架——百鸟裙正以艳烈的姿态展开在其上,被回旋的冷风卷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李琅琊用刀的手势明显不够熟练,但对于简单的动作来说已经足够——他翻转手腕,刀尖向下,拼尽全力刺向了百鸟裙那宽大的裙幅!

事情发生得太快,想要躲避的万安公主和想要扑上来救援的端华同时听见一声刺耳到无法形容的尖叫——像生锈的剑锋划过铁甲,又像几万匹锦缎同时被纤指撕裂……这骇人的叫声来自半空中翻卷的青烟,那正在越来越清晰的人形突然再次崩散,似乎李琅琊用一把粗钝无锋的木器之刀,真的伤及了她赖以凭依的根本。

对李琅琊来说,木刀刺入织锦的一刻奇妙而漫长——飞扬起的金色裙摆不像织物一般滑软,也不像鼓涨着罡风一样坚硬,而是如同云雾一般无边无际的柔和迷芒。他这一刀仿佛刺进了虚空,却又分明像打破了某种封禁,越来越强烈的力量沿着刀锋刺出的看不见的缺口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让李琅琊再也握不住刀柄,被推击着向后跌倒,同时从刀口炸起的灿烂金色光芒也让他几乎目不能视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