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宫词·上(第2/3页)

——宫廷术士,那都是些专门和奇闻异事打交道,可以驱役鬼神的厉害人物吧?他们真的能找到那个失踪的女孩吗?在乱红飞舞的秋千架上,她的姿影如同天人,神情却是那么孤单……还有漂浮在脑海中的虚幻声音,好像在絮絮诉说寂寞,让人止不住黯然神伤的声音,到底是谁呢?

种种疑问交缠着乱闪而过,李琅琊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他跳下堆锦的矮榻,把浅草色的小罗袍披上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去。

甬道的花砖上方还淡淡萦着夜雾,石灯座的光明到远处就渐次稀薄,御苑的树影深处不时行过双双提灯的流光,那是巡夜的宫人往来穿梭。若是从高处望去,珠串般的灯光只衬得禁宫的夜更加浩大深沉,但此时趿着软丝履走在轻寒的宫道上,李琅琊并没什么惧意,他只想回到奇事发生的地点,再望一望那株逆着季节生长,姿态炽烈却又寂寞的红枫。

月色并不明朗,层叠的红叶却好像从内部发着幽光,翻云堆锦的红色分出了浓淡,衬着乌木般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填漆装饰屏风。树下的秋千被夜风摧动,极轻微地摇摆着,落在地下的枫叶被那小小的气流吹起来几寸远,又再度轻飘地落回地面。

李琅琊仰首看了一会儿红叶,只望得眼睛都酸了起来。他坐到秋千上晃荡了几下,终究是力气小,荡不到高处。攀着秋千索子有一下没一下轻晃着,风里好像有小昆虫的振翅声,他的思路也不太清晰——如果技艺和胆量能够一直到达树冠的高度,自己也会像云栖一样消失在红叶中吗?就像……有着婉妙双翅的飞蛾投进火焰?

好像是呼应着他的想法,一片枫叶打着转儿飘落下来,正落在李琅琊的膝头,像只小小的红色手掌带着怯意轻触他。他拈起叶子看了看,植物新鲜青辣的气味若有若无,顺着叶脉加深的红色也分外娇嫩。只是在月光隐隐照亮的叶面上,有一道淡黑细小的痕迹在悄悄蜿蜒……

李琅琊皱起了眉,他起初还以为是攀生在叶子上的小虫,仔细看去才发现,不是什么行进的虫子,而是极其娟小的字迹,笔划纤细得好像颤巍巍的花蕊,却以某种端然的决心,一点点往下写着,在叶面上组成了连贯的辞句。

李琅琊屏住了呼吸在心里默念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读出了声,那羞怯的小字会立刻受了惊吓消失不见——

“流水……何……太……急” ——似乎是五言诗呢……

“深宫……尽日闲”。

娟好的字体在红叶边缘停止了书写,像用乌丝绣成的一首小诗呈现在叶片上。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 好去到人间。

(三)

精灵之笔写下的诗句并不十分高妙,那迥异于精美宫体诗的遣词用句,却有一种不带矫饰的哀伤,还有……想要倾诉些什么的渴望……李琅琊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他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离一个秘密又近了几分:云栖失踪前那虚幻的表情,似乎与诗句起着奇妙的呼应,只要再深入一步,再探寻几分,她的行踪也许就隐藏在谜一般的短诗里……李琅琊捏紧枫叶的短梗跳下了秋千,他第一个就想到要去告诉万安公主和最好的朋友端华,三个人一起来寻觅真相。

李琅琊刚跑了两步,耳畔突然起了一声爆响,眼前闪过一道小小的白光,他手中的枫叶猛地化成了一团苍白的火焰!他惊叫一声缩回了手,可还是晚了,爆开的火星溅到了手上——不过今晚的意外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手臂的皮肤并没感到灼烧的痛意,小小的火星像细小的冰屑般消融了,只在手上留下冷冰冰的不快印记。

李琅琊此时更关心的是那片枫叶——它几乎在一瞬间就烧成了灰烬,随着没有温度的火焰迅速熄灭,残灰像小雪粒一样无声地飘落地面。

“……没,没有了……”混合着惊讶和遗憾嘟哝着,李琅琊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前方视线里伫立着一个人影,像是已经等候了许久,又像是突然用墨笔在黑夜里描出的模糊轮廓。那是个模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被宽大黑袍包裹的身躯还留着一点单薄之感,不过那苍白俊俏的眉目间含着无穷的厌倦神色,倒掩去了不少年龄带来的青涩。

这个人,连眼睛和嘴唇都像水波的颜色,只是波面上结着薄薄的春冰……李琅琊看得发了呆,随即注意到这个苍白少年举起的右手指尖燃着一小团火焰——没有温度,没有色彩的火焰,像极了他眸子浅淡的水色。

“你是什么人?”黑衣的少年先开了口,语气和表情一样冷淡,他双指一扣,熄灭了那一点冷焰,抱臂斜睨着李琅琊。“深更半夜,在宫苑里乱跑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出过事吗?”

李琅琊眨了眨眼,也有点小小的火气冒了上来:“你不是也在半夜里乱跑吗?我当然知道出过事,我白天亲眼看到云栖失踪的!”

“哦——”黑衣少年盯了他一眼,飞薄的唇好像添了点色彩。“你还知道些什么?还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愤愤地看了看脚下那一点残灰。“本来能多知道一点东西的……都是你,是你烧掉了枫叶吧?你……你真是无礼!”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要反击,却因为李琅琊身后的一声轻笑突地闭紧了嘴。李琅琊也吓了一跳,猛回过了头——

空荡荡的秋千架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棕色花哨的头发随意挽着,下垂眼好像半睡半醒。他个子颇高,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看样子坐得不甚舒服,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着秋千索,好像只要有个地方坐着就不愿起身。声音也像掺着蜜糖一样又粘又懒。

“我说,小夜光你真是太失礼了,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小殿下的——薛王府的小世子,看在我面子上,别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好不好?”

“……你又是谁啊?”李琅琊呆呆地问着。

高个子青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好伤心啊!陛下最宠爱的侄子,传闻中最有前途的金枝玉叶,居然不认识我这个才艺惊动天下的华丽道士……”

“司马!你别再这样丢人了好不好!”黑衣少年像是再也忍不下去,冷冷地出声喝止——不过他声音里的寒冰完全没能冻结“司马”那意态悠闲的笑容,他向李琅琊挤了挤眼,十分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殿下你看他多凶……年轻的小术师总是这样贪功急进,咱们不理他!”

黑衣少年放弃了再和他纠缠在口舌争斗中,带着点不甘愿的神态向李琅琊深深施礼。“不知是薛王府的殿下在此驻驾,刚才太失礼了,请您恕罪——我是司天台的天文观生师夜光,奉敕来查勘宫人失踪之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