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错(第4/8页)

“是怎么进来的?”

“跳、跳墙?”已经编了开头,端华只好冒着汗继续往下编,好在这娴静妇人也没再往下追问,微笑着将他扶了起来,替他掸着身上的尘土草屑,“小孩子就是顽皮,一支箭而已,也值得翻墙爬树这么危险?”

端华摆出自认为最可爱的表情傻笑着,蹭过去拔起了入土几寸的箭支。他留意细看周遭地面,还是只有缭乱植物和零星几块碎石。

“明明有一口井在这里啊……”端华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不抱希望地转过了身。

短暂的静谧像绸缎柔滑地漫延开来,妇人双手交握在茶末色的窄袖下,白晰如云石的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浅笑,“……你在说什么?”

端华只觉得像被当场抓到说谎,只得胡乱向身侧一指,“这儿好像有口井,可能是我看错了?”

妇人轻笑了出来,“自然是看错了,这旧园子已经好久……”她的话语突然截断,冰凉得出乎意料的手指一把扣住了端华的手腕。

“……这是什么?你怎么戴着这个?”她第一次失去了闲适的仪态,黑沉沉的眼睛紧盯住了端华手腕上的金镯,声音也不自主地摇颤起来。

端华被吓得不轻,他直瞪着自己被举高的手臂,喘了口气才说出话:“是我家里人给我买的呀!我才戴了没几天……”

暗金錾花的双兽头上,宝石镶嵌的眼珠带出针尖般纤微的反光,在端华细细的手腕上摇摇荡荡。妇人那绷紧的神情一点点平复下来,水汽却随之濡湿了双眼。她连忙放开了端华的手,掩饰地用袖缘轻遮住眼角,只是声音已经染上了欲言又止的悲戚。

“没想到在小孩子面前这么失态,请不要见怪,我只是……”妇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端华的乱发,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家的孩子,也曾有这么一只手镯,乍见之下,我以为他回来了……”

端华抬头望着妇人朦胧的笑颜,只觉得话里有话,“你的孩子在哪里啊?”

“他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妇人的表情平淡,声音里有种痛楚的镇静。端华忽然明白过来,心都抽紧成了一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跑进来,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他有点张皇地解释着,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没有让泪水滑落下来。

“没有关系,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来吧,我送你出去。”

接下来短短的一段路程,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踏出后院,绕过回廊,穿过前厅,走近了大门首。一路上厅堂轩榭的格局精致,修葺整齐,与那僻静小园的状况大不相同。

妇人拉着端华的手,双眼仿佛望向虚空,唇角却保持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端华不知那是否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微笑。他努力试着去想象,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他或她可能遭遇到什么样的不幸,不得不与亲人分离,只留下一座荒芜的花园和无法重来的记忆……

——可那对异国姐妹一直执著于“回到”这里!端华心头忽然闪过一片电光,他想抓住零碎片断中若有若无的联系,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见过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吗?她们是不是你的孩子的朋友?”

妇人像被一句话猛然扯出了漫长温情的往事,带着惊醒般的神情看看端华,眼中的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半晌才叹了口气,再次揉了揉端华的头发——只是这方式就像是客气的一句“这孩子怎么是个白痴”。

“我们全家人都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事了,那样伤心的记忆,改变不了的结局,哪怕只是回想起来都是一种痛苦——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弯下腰看向端华的眼睛,声调里已经不再带着笑意,“顽皮不懂事也好,不能体会大人的心情也好,请不要再有下次,不要再来这里打扰我们好吗?”

(五)

“我一定是被那位夫人怨恨了……”端华小声呻吟着,同时伸出一只手不敢用力地捂着右眼。“还有,我没能完成姐妹俩交待的事情,她们肯定也在记恨我——所以我是被女人的诅咒弄成这个样子的!”

他嘟嘟嚷嚷地放下了遮盖的手,露出的右眼红肿得相当严重,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隆起的眼皮泛着紫色,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这副惨样看得李琅琊的小脸也皱成了一团。“好像比昨天更厉害了……敷的药完全没用吗?”

端华的右眼出现不适,从那晚走出陌生妇人的宅院就开始了。他被送出门后很有点晕头转向,但很快就分辨出来,自己置身于“东市”下首的永宁坊。这里是传统上富商大户的住宅区,却是和自己迎头碰上波斯姐妹的常乐坊隔了好几条街……那漫无目标射向天空的一箭,敢情是什么缩地搬运的法术?!

一会儿窃喜着自己可能身怀某种无人知晓的异能,一会儿又为姐妹俩翻脸无情的行为沮丧不已,端华就这样一路纠结地找回了常乐坊。几个随从正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信誓旦旦说当时只不过一转弯,端华就平白消失在空气中,他们跟过来时,眼前只剩一匹百无聊赖啃着草皮的马。

端华懒得多说,揉着越来越痒的右眼重新上马出发。回到将军府的时候,他的右眼已经看不大清东西了,接踵而来的低烧更是让他失去了活蹦乱跳的体力。尽管不得已躺倒在床上养不大不小的病,这几天来的离奇际遇却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旋转无休。来探病的李琅琊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讲述,自告奋勇接下了替他访查的任务,今天正是来回报进展。

“你说的位置没错,那里果然有座大宅。我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是一位姓楼的绫锦商人的府郾。他们家……在那一带很是有名。”李琅琊带着有些伤感的表情凝视着端华,“两年前,楼家八岁的小公子失踪了。这案子报到了京兆尹,整个永宁坊都被翻了过来,却还是没有找到。有人说他是被拐走的,还有人说……是被专门偷盗小孩的妖魔摄走了,所以才会没留一点线索。” 端华听得暂时忘记了眼睛的疼痛,半晌才垮下肩膀吐出一口气,“原来那位夫人真是失去了儿子,怪不得她会生气。有人突然跑到家里去戳伤口,无论是谁都会发怒吧……”

“哦,其实失踪的孩子不是她的儿子。”李琅琊抬头补充了一句,“楼家大宅属于小公子的父母,可惜几年前他们相继病亡了。楼家似乎人口不旺,是一位旁支兄弟继承宅第,收养了小公子。你见到的那位楼夫人,应该是孩子的婶婶吧?”

“原来如此……那还是很可怜啊!”端华想起楼夫人凄凉的微笑,心中就微微抽痛。他烦躁地倒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啊?那姐妹俩为什么偏要让我去这家找不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