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8页)

这几天林父心情不好还有原因,那小报上错别字不断,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尽管编辑都是钟情于文字的,但四个人要编好一份发行量四千份的报纸,好比要四只猴子一下吃掉四吨桃子。林父曾向领导反映此事,那领导满口答应从大学里挑几个新生力量。可那几个新生力量仿佛关东军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儿都谢了还是杳无人影,只好再硬着头皮催,领导拍脑门而起,直说:“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笔再敲自己的脑瓜。有修养的人都是这样的,古训云“上士以笔杀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人心软,林父见堂堂一部之长在自我摧残,连忙说理解领导。领导被理解,保证短时间内人员到位。那领导是搞历史的。历史家有关时间的承诺最不可信。说是说“短时间”,可八九百年用他们的话说都是“历史的瞬间”,由此及彼,后果可料。

后援者迟迟不见,林父急了,今天跟领导说的时候顶了几句,那领导对他展开教育,开口就仿佛自己已经好几百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员是不利的,但根据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这反而是给你们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年轻人,不能因为自己有一点点学问,会写几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处抱怨,乱提意见,历史上,这样失败的例子还不够多吗?你呀……”俨然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

林父受委屈,回来就训儿子不用功。老子出气,儿子泄气,林雨翔说:“我反正不用功,我不念了!”吓得父亲连忙补救,说口气太重。

一顿晚饭吃得死气沉沉,一家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在调戏自己碗里的菜。

晚上八点,林母破门进雨翔的房间,雨翔正看漫画,藏匿不及,被林母掳去。他气道:“你怎么这么没有修养,进来先敲门。”

“我敲门我还知道你躲在里面干什么?”林母得意地说。

“书还我,我借的。”

“等考试好了再说吧!那书——”林母本想说“那书等考试后再还,免得也影响那人”,可母性毕竟也是自私的,她转念想万一那学生成绩好了,雨翔要相对退一名。于是恨不能那学生看闲书成痴,便说:“把书还给人家,以后不准乱借别人的东西,你,也不准读闲书。”

林雨翔引证丰富,借别人的话说:“那,妈,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正书,乃是过了七月份就没用的书,所谓闲书,乃是一辈子都受用的书。”

“乃你个头!你现在只要给我读正书,做正题!”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书,哈——”

“你这破分数,就是小时候的乱七八糟书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回来!现在读书干什么?为了有钱有势,你不进好的学校,你哪来的钱!你看着,等你大了,你没钱,连搓麻将都没人让你搓!”林母从社会形势分析到本行工作,缜密得无懈可击。

“你找我谈心——就是谈这个?”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犹未尽,说再见还太早,锲而不舍说:“还有哪个?这些就够你努力了!我和你爹商量给你请一个家教,好好给你补课!”

回房和林父商量补课事宜。林母坚信儿子服用了她托买的益智药品,定会慧心大增,加一个家教的润色,十拿九稳可以进好学校。

林父高论说最好挑一个贯通语数外的老师,一齐补,一来便宜一些,二来可以让儿子有个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师永远只有一个的话,学生会由专一到专心,挑老师像结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认定一个。学光那老师的知识。毛泽东有教诲——守住一个,吃掉一个!发表完后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对,因为一个老师学通三门课,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发膏,功能俱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说既然是学通,当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这点上俩人勉强达成共识。下一步是具体的联系问题。教师不吃香而家教却十分热火,可见求授知识这东西就像谈恋爱,一拖几十的就是低贱,而一对一的便是珍贵。珍贵的东西当然真贵,一个小时几十元,基本上与妓女开的是一个价。同是赚钱,教师就比妓女厉害多了。妓女赚钱,是因为妓女给了对方快乐;而教师给了对方痛苦,却照样收钱,这就是家教的伟大之处。

因为家教这么伟大,吸引得许多渺小的人都来参加到这个行列,所以泥沙俱下,好坏叵测。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绍所里没好货,只有通过朋友的介绍。林父有一个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他专门组织家教联系生源,从中吃点小回扣,但就那点小回扣,也把他养得白白胖胖。他个子高,别人赏给他一个冷饮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欢迎程度和时间也与冷饮雷同,临近七月天热时,请他的人也特别多。林父目光长远,时下寒冬早早行动,翻半天找出那朋友的电话号码。白胖高记忆力不佳,林父记得他,他早已不记得林父,只是含糊地“嗯”,经林父循循善诱的启发,白胖高蒙了灰的记忆终于重见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先生。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里的老师都是全市最好的,学生绝大部分可以进市重点,差一点就是区重点。你把孩子送过来,保管给教得——考试门门优秀!”

林父心花怒放,当场允诺,定下了时间,补完所有课后一齐算账。第一门补化学,明天开始,从晚六时到九时,在老板酒吧。

第二天课上完都已经五点半,桥上已经没有日落美景,雨翔回家匆匆吃完饭,然后骑车去找老板酒吧。大街小巷里寻遍,那老板酒吧一点没有老板爱出风头的习性,东躲西藏反而像贼吧。

时间逼近六点,雨翔只好去问街头卖烧饼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这镇上住了一辈子,深谙地名,以他的职业用语来说,他对这个小镇情况已经“熟得快要焦掉”。不料他也有才疏的时候,回忆良久不知道老板酒吧在哪里。雨翔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林父再拷那朋友,辗转几个回合,终于知道“老板酒吧”乃是个新兴的事物,贵庚一个礼拜,尊处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里探头出现一颗早熟的星星,映得这夜特别凄凉。凉风肆虐地从雨翔衣服上一切有缝的地方灌进去,一包冷气在身上打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老板酒吧”终于在灯火昏暗处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脸,代替了灯的功能。雨翔寻亮而去,和白胖高热情切磋:

“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