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四节(第2/3页)

老江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把那个装了手术刀的布袋郑重地双手递到周明手里,“当年张教授说,他拿这套刀,做成功了他这辈子最难的一次手术。他送给我,说是幸运刀,鼓励我能赶上来。我辜负了。我送给你!你才是最最衬的一个人。你别理现在那些苍蝇瞎嗡嗡。你就是个好医生,咱病区,咱科,最好的一个。这苍蝇,蚊子,蟑螂总有,拍不完,但人还是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着。”

周明接过来那个布袋,说不出话,原本在心里酝酿良久的几句开导几句祝福变成了一声----‘江老师’ 。

周明知道,那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他老师,却是最虔诚最感激的一次,并且头一次,在叫他老师的同时,正重地给他鞠了一躬。

刘志光两杯啤酒下去,说话已经比平时越发结巴了。他结巴着,试图劝别人少喝酒,喝太多不好,自己却越来越晕呼。周明对他有许多遗憾。

理论操作基本功考试之后,周明拿着刘志光的成绩犹豫了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因为他是刘志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出于鼓励,手抬一抬,给个更好看些的成绩,算做给他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励?

跟程学文韦天舒一起重新审成绩的时候,到刘志光这里,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沉吟着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规范都像我扣其他人那么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进步太多了。如果给出不合格的成绩,后面他可能就更没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 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

韦天舒立刻靠了一声,说没完了? 你还没完了?! 你手把手带过他没有? 你带教时候对他特殊照顾过没有?你还鼓励他? 他已经是个一门心思往前走的黄牛了,你还要把他变成犀牛? 然后看了眼周明满是犹豫的纠结的脸没好气儿地道,你对临床工作执着热爱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坚持我也理解,这轴人看轴人特别对眼,我也知道,问题是,你不能光看见他轴,就觉得他是你;你不能因为他轴,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轴又能成个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得得得,我才无所谓呢,这分数又不真影响分配,就影响,你要照顾一块朽木,我也都给你面子,绝无异议。

程学文却笑了,说我也没有异议,本来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观因素,按我的标准你打出来的分数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标准他就过了。不过怎么都好,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稍微好看一点,让他以后努力的时候多点信心,也许会顺利些,如果坚持绝对的同样标准,也无不可,这个分数就是对他前一段努力的一个回馈,也许对于他以后的选择,有帮助。无论如何,是不是坚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不会能留在我们教学医院,省级大医院也难,但是他的理论水平加上我们学校的牌子我们医院的转科经历,去外省基层医院外科,应该没问题。他如果非得这么做,然后一点一点地努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三十岁甚至四十岁时候就达到周明能给出优秀成绩的标准了。

“三十岁四十岁?” 周明皱眉问。韦天舒放到明面儿上的挤兑他无所谓,然而程学文的这句话里有话的言语,却让他听得刺耳,加之这些日的烦躁,周明觉得头发根有点树,近乎想要翻脸。

周明跟程学文虽然从大学就是同班,但是性格上都说不上热情,工作中又主攻病种不同,先后出国进修的时间段也岔开,始终没有过过多接触,加之因为林念初的关系,周明固然不觉得自己跟林念初的问题有程学文的贡献在其中,然而旁人总是会议论,心里难免对程学文的长达十数年的温吞颇不以为然;对于周明而言,喜欢就是喜欢,当年回答不支持他立刻结婚的科领导‘你们还年轻,又分同一个医院了,着什么急非得结婚’ 的劝告,答了句‘婚姻是给爱情唯一算得上真诚的交代’ ,一时成为经典。他瞧不上程学文对念初的态度,若真喜欢,当年有的是机会摆明车马地把她抢过去,不至于大男人一个,喜欢了多年连句表白都没说出口过,搞得旁人都议论纷纷,林念初却愤然说旁人无聊庸俗不理解他们从小的纯洁友情,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这一点上周明绝对相信林念初的脑子单纯---鲜花下跪宿舍楼下弹琴的追求者太多,林念初的心里,大概情书一万字以下绝不能算追求,连喜欢都没说出口,怎么可以算喜欢? 可是既然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她已经嫁人,你程学文就不要再惦记,如此这般实在让人腻味。这就跟他跟处理工作时候的风格----从来没有鲜明的意见,一句话总是说7分留3分一样一样让人别扭。

程学文关于刘志光的这番说话,一如他对待任何其他要讨论的话题一样,真正是纯‘建议’ ,而在这个周明本来就烦躁的时间里,在这让周明确乎难以决断,没有绝对信心的事情上,实在让他觉得是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淡淡讥讽的推搪。

“不可能吗?” 程学文淡淡笑着瞧着他。

“废话!三,四十达到合格……”周明是真有点火了。这一段日子,他亲眼看着刘志光的努力,手把手地带他,手术间隙,听他结结巴巴但是满怀尊敬地说起来当年魏大夫的一切,那样执着,那样向往,几乎是他十多年的带教中,从所未见;而这孩子执着的向往的,又偏偏就是他自己心里最宝贵最珍重的。

不是每个医生都能理解病人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病痛,或者经历过亲人因病痛而离开自己时候的彷惶绝望无可奈何的人,才能体会。刘志光经历过躺在床上的绝望所以对于治病救人如此执着;他经历过父亲重伤无救,母亲重病而去的绝望,所以执着。对这个执着的孩子不能放手的愿望,他怎么能够不呵护,不痛惜? 如何能容别人拿这样的语气来嘲笑?

“不是废话。” 程学文收敛了一下笑容,“八股文似的文化考试要用三年的时间达到跟他现在的同学勉强拉齐步的水平,周明,你说,在生命科学这样严谨之外,尚需灵感的领域里,他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你周明认为可以治病救人的水平?”

周明愣住,半晌皱眉说道,“你觉得他做不到,兜那么大圈子干嘛?”

“谁说他做不到?” 程学文摇头笑,“但凡认真做一件事,他又不是傻子,作不到专家的水准,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总能做到。他花三倍的时间高考成功,没人能说他不能花五倍的时间达到某个水平。至于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说我说,他说值得就值得,他说不值得就不值得。” 程学文说到这里停住,瞧着周明,“有时候爱护不见得是替别人做决定和选择,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哪怕错了。这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