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荆 阴谴难逃惊恶妇 途穷日暮 重伤失计哭佳儿(第2/7页)

骂完,忽想起自己在说狠话。可是年来林泉优游,夫妻恩爱,就到萧家,也不过陪了爱女前往学武,偶然给她指点武功,本身早就抛荒,体力业已减退。萧逸全家,连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大人更不用说。昨晚仇人本领,竟比他丈夫还要厉害。奸谋已泄,人家必有防备,休说斗她不过,近身都难,这仇是如何报法?有何好计,可以一网打尽?实想不出。边想边往前走,心气一馁,重又转念到仇人业已回家,即使所说不肯重圆旧好的话是真,难道前事也隐而不言?萧逸得知此事,岂肯甘休?照他为人,定要当众声讨。自己身败名裂不说,爱女纵不株连,也难在此立足;小小年纪,一朵鲜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地棘天荆,前途茫茫,何堪设想?此时母女二人的吉凶成败尚自难料,怎能先想报仇的事?仇人创巨痛深,分明是在外面苦练了多年武功回来报仇。如非另有毒恶方法报复,也决不会已落她手,又这等便宜放掉,必想当着全村的人明正己罪,借此向丈夫洗去污名无疑。果然这样,倒不如认作冤孽先寻自尽,爱女或者还有一点活路。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思来想去,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定要身受。目前只有万分之一的指望:但求神天默佑,仇人怀恨丈夫,暂时竟未吐实,或者还可挽救。想时正经萧逸所居峰下,立定又想,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迟早不免,何不先观察一个分晓,以便相机行事。强把心神放稳,仔细寻思,决计当时冒险蒙羞,先见萧逸探个虚实,如真事犯,索性拼忍奇辱,用苦肉计背了人痛哭,自吐罪状,历述暗害仇人,实由以前相爱之深,痛致悔恨。他平日对自己本非无情,只为有个仇敌在前,瑜、亮并生,遂致舍此取彼,想旧情总还犹在。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什么丢人舍脸了。想到这里,不禁头晕身颤,心都急成了麻木。一跺脚跟,硬着头皮,贾勇而上。

人当失意之际,任是多聪明的人,也会荒疏错失,举措皆乖。何况畹秋丧变之余,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惨败,心头无异插上数百枝利箭。来时刚刚苏醒,惊慌迷惘,没有平日那么心细,以为照理峰顶不会有人。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过了那堆冰雪还有没有,何为止点,见了萧逸又是三心二意,没有先打主意,明明见种种情形有异寻常,仍然倒行逆施,妄想离间。以致不但没把敌人心肠说软,反使恨上加恨,毒上加毒,终致一溃永古,不可收拾。自己身败名裂,还连累爱女、爱婿出死入生,受尽磨折凶险,岂非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逸见她毫不悔悟乞怜,反以虚声恫吓,不禁怒从心起,喝止之后,说完了适才那一席话。畹秋终是性情刚做,经此一来,益发无颜下台服低。当时愧恨交加,又羞又急,哇的一声,吐出满口鲜血,就此晕死过去。隔了好大一会,知觉渐复,昏沉中觉着头脑涔涔,天旋地转,胸中仿佛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透气不出,难受已极。耳旁隐闻嘤嘤啜泣之声,勉强略稳心神,睁开倦眼一看,不知何时,身已回到家内,爱女瑶仙同了萧元长子萧玉,双双坐守榻前,正在垂泪悲泣呢。猛地想起前事,不禁心慌,只苦于说不出话来。

瑶仙虽不知道乃母恶贯满盈,自作自受遭了报应,但是天亮前闻得守墓人报信,说乃母不顾穿着素服,赶往萧家。天亮后,萧家便说乃母得了暴病,着人抬来。两家至亲至好,这样重病,萧逸并未亲自护送;适才出门取水,明明见他父子四人同了两个门人,由祠堂回转,又是过门不入,未来存问,料定其中必有原故。此时畹秋牙关紧闭,面如灰土,通体冰凉,情势危急万分。正在焦愁,恰好萧玉前来拜年,帮助她用萧家着人带来的急救灵药灌救,又按穴道,上下推拿,直到过午,人才渐渐回生。一见乃母瞪着两只满布红丝的泪眼,愁眉紧皱,嘴皮连张,欲语不能发声之状,便料她想问来时的情形。好在使女不在跟前,萧玉父母是乃母死党,本人更是自己没齿不二之臣,无庸避忌,便把适才萧家抬回情景依实说了。畹秋最怕的是萧逸当着村众宣示罪状,身死名辱,还要累及无辜的爱女。知觉一恢复,首先关心到此,急得通体汗湿,神魂都颤,惟恐不幸料中。及听瑶仙把话说完,才知萧逸未为己甚,看神气不致向外张扬。当下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吐出一口血痰,跟着又喷出一口浊气,心便轻松了一半。忙把倦眼闭上,调气养息。瑶仙又忙着喂了几口药汤糖水。过有片刻,神志稍清,只觉周身伤处奇痛彻骨。静中回忆前事,时而愧悔,时而痛恨,时而伤心,时而又天良微现。想起孽由自作,不能怨人,尤其萧逸居然肯于隐恶,越觉以前对他不起。似这样天人交战了一阵,猛想起大仇强敌已经回村,听她口气,虽说不肯诛求,以后终身拿羞脸见人,这日子如何过法?想要报仇,又觉无此智力。加以事情败露,党羽凋残,人已有了戒心,简直无从下手。就此一死,又不甘心。思来想去,想到萧玉人颇英俊,又苦恋着爱女,二人倒是天生一双佳偶。只惜目前年纪俱轻,难成家业。莫如借着夫亡心伤之名,长斋杜门,忍耻偷生。挨上两年,暗中与他母子二人商量停妥,乘人不备,将村库中存来买货的金沙银两盗取一些,偷偷逃出山去,再把村中情形向外传扬,勾引外寇来此侵害,使全村都享不了这世外清福,岂不连仇也一齐报了?越想越对,料定魏氏也难在此存身,必听自己摆布。只丈夫灵柩无法运走,是桩恨事。她这里已熄昏灯,又起回光。

瑶仙见母闻言以后,面上时悲时恨,阴晴不定,好生忧疑,和萧玉二人一同注定畹秋面上,各自担心,连大气也不敢出。正悬念间,忽见乃母口角间微含狞笑,愁容立时涣散,面泛红晕,已不似先前死气沉沉。心方略宽,畹秋已呻吟着低声唤她近前。畹秋虽然不避萧玉,当着本人提说亲事终是不便。刚附着爱女耳朵断断续续勉强说了受伤经过,还未落到本题上去,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作声不得。萧玉忙端了杯开水过来。畹秋强作笑容看了他一眼。瑶仙接水喂了两口。畹秋见萧玉满面戚容守伺榻前,心中越发疼爱,无奈底下的话更不能听,打算略缓口气,令瑶仙将他支开再说。瑶仙听乃母连被萧逸夫妻母子羞辱打伤,咬牙切齿,心如刀割,又见乃母气息仅属,病势甚危,话都接不上气,还是说个不休。暗忖:“母亲机智深沉,今日之事虽说仇深恨重,也不致忙在这一时就要把它说完。看此情形,好些反常,迥不似她平日为人。”口里不说,心中格外加了忧急。